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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青豆 把老鼠掏出来

    早晨七点的电视新闻大幅报道了地铁赤坂见附车站内进水的情形,但只字未提“先驱”领袖死于大仓饭店高级套间内的消息。NHK的新闻播完后,她调转频道,又看了好几家电视台的新闻。但所有节目都没向世界宣告那个巨汉毫无痛苦地死去的事。

    那帮家伙把尸体藏起来了,青豆皱起了眉,想。Tamaru事先就预言过,这很有可能。但青豆还是难以相信这种事居然真的发生了。他们大概是用了什么方法,从大仓的高级套间里把领袖的尸体抬出去,装进汽车运走了。那样一个巨汉,尸体一定非常沉重。饭店里又有很多客人和员工,还有众多监视镜头在各个角落严密监视。怎么才能把尸体搬到饭店的地下停车库,却丝毫不被人注意呢?

    总之,他们肯定是连夜把领袖的遗体运往山梨县山中的教团总部去了,然后协商如何处理它。至少不会再向警方正式通报他的死亡了。

    一旦隐瞒不报,接下去就只能隐瞒到底。

    大概是那场猛烈的局部雷雨,以及由雷雨引发的混乱,让他们的行动变得容易了。总之,他们避免了将此事公之于众。凑巧的是,领袖几乎从来不在人前露面,其存在与行动都深裹在迷雾中。即使他忽然消失,暂时也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他死了——或是被人杀了——这个事实被严格保密,只有一小撮人知道。

    今后他们将用何种方式,去填补领袖的死亡造成的空白,青豆当然无法知道。但他们必定想尽一切办法,确保组织的存续。就像那个人说过的,即使领导人不在了,体系还将继续存在与运转下去。谁将继承领袖的位置?但这是和青豆毫不相干的问题。她接受的任务是杀掉那位领袖,而不是粉碎一个宗教团体。

    她想象那两个身穿深色西装的保镖。光头和马尾。他们回到教团后,会不会因为领袖就在眼前轻易被杀,而被追究责任呢?青豆想象着他们俩被赋予使命:追杀她——或者活捉她。“不管怎样都得找到她!不然就别回来了!”有人这样命令他们。很有可能。他们曾近距离地看到过青豆的脸,武功很高,心中又燃烧着复仇的怒火,可谓追杀者的绝佳人选。况且教团的干部们必须弄清青豆背后藏着什么人。

    她早餐吃了一个苹果,几乎没有食欲。手上仍然残留着将冰锥扎进男人后颈时的感觉。右手握刀削着苹果皮,她感到了体内轻微的颤抖。迄今为止从未感到过的颤抖。不管是杀了什么人,只要睡上一夜,那记忆便会基本消散。当然,剥夺一个人的生命绝非令人心情舒畅的事,但对方反正都是不配活在世上的家伙。与其将对方作为一个人怜悯,倒是会先生出憎恶之情。但这次不同。如果只看客观事实,那男人的所作所为也许是违背人伦的行为。但他本人在多种意义上却是个非同一般的人物。他的非同一般,至少在某些部分,令人觉得似乎超越了善与恶的标准。而剥夺他的性命也是件非同一般的事。它留下了各种奇怪的手感。非同一般的手感。

    他留下的,便是“约定”。青豆经过一番思考后,得出了这样的结论。是“约定”的重量作为证明留在她手上。青豆理解了这一点。

    这个证明,也许永远不会从她的手上消失。

    上午九点过后,电话铃响了。Tamaru来的电话。铃声响了三次后断掉,继而在二十秒后再次响起。

    “那帮家伙果然没有报警。”Tamaru说,“电视新闻也没有播,报纸上也没有登。”

    “不过他真的死了。”

    “我当然知道。领袖肯定已经死了。有几个迹象。他们已经离开饭店。半夜里有几个人被召集到市内的教团支部,大概是为了不为人知地处理尸体。那帮家伙干这种事非常熟练。还有一辆烟色玻璃的S级奔驰和一辆车窗涂成黑色的丰田海狮在凌晨一点驶出饭店的车库。

    两辆车都是山梨牌照。大概在天亮前已经抵达‘先驱’总部。他们前天曾经受到警方搜查,但不是正式的搜查,而且警察们工作完毕就回去了。教团里有一个正规的焚烧厂,尸体扔进去的话,连一块骨头都不会剩下,整个人变成一缕青烟。”

    “好吓人啊。”

    “是啊,一帮令人毛骨悚然的家伙。领袖虽然死了,组织本身大概暂时会继续活动下去。就像一条蛇,头虽然被斩掉了,身子照样还会动。尽管没了头,却知道该向哪里爬。今后将会怎样说不清楚,也许过段时间就会死掉。但也可能长出新的头。”

    “那个家伙不同寻常。”

    Tamaru没有表示意见。

    “和以前的完全不一样。”青豆说。

    Tamaru估量着青豆话中的余韵,然后说:“和以前的不一样,这我也想象得出。不过,我们应当考虑从今以后的事情。应该现实一点。

    不然,就没办法活下去。”

    青豆想说句什么,但没说出来。她的体内仍然残留着颤抖。

    “夫人想跟你说话。”Tamaru说,“你行吗?”

    “当然。”青豆答。

    老夫人接过了电话,从她的声音里可以听出安心感。

    “我非常感谢你。无法用语言表达。这次的工作你完成得太完美了。”

    “谢谢。不过我恐怕再也做不了第二次了。”青豆说。

    “我明白。让你为难了。你能安全回来,我非常高兴。我不会再请求你做这样的事了。到此结束。已经为你准备好安身之处。一切都不必担心,就在现在的地方等着。我们在这期间为你做好迎接新生活的准备。”

    青豆表示了谢意。

    “现在缺什么东西吗?如果需要什么,请告诉我。我马上就让Tamaru去准备。”

    “不缺什么。看上去是应有尽有。”

    老夫人轻咳一声。“我想跟你说,有一点请你牢牢记住:我们的行为是正义的。我们惩罚了那个家伙犯下的罪行,预防了今后可能发生的罪恶,阻止了出现更多的牺牲者。你不必介意什么。”

    “他也说了同样的话。”

    “他?”

    “先驱’的领袖。我昨晚处理掉的人。”

    老夫人沉默了五秒左右,然后说:“他知道了?”

    “对。那家伙知道我是前去处理他的。他明明知道,却接纳了我。

    他其实是在盼望死亡的降临。他的身体受到严重损伤,正在缓慢但不可避免地走向死亡。我只是将时间提前了一些,让他被剧烈痛苦折磨的身体安息了。”

    老夫人听到这话,似乎非常震惊,再次有片刻说不出话来。这在她而言,是相当罕见的情况。

    “那个人……”老夫人寻觅着词句,“对于自己的所作所为,主动盼望着接受惩罚?”

    “他盼望的,是尽早结束充满痛苦的人生。”

    “并且做好心理准备,让你杀死了他。”

    “正是这样。”

    至于领袖与她达成的交易,青豆绝口未提。为了让天吾在这个世上活下去,自己必须去死——这是那家伙与青豆两人缔结的密约,不能告诉别人。

    青豆说:“那个家伙干的事违背伦常,的确怪异,应该说是死有余辜。但是,他是一个非同寻常的人。至少他身上具有某种特殊的东西。这一点千真万确。”

    “某种特殊的东西。”老夫人说。

    “我解释不清。”青豆说,“那是一种特殊的能力和资质,同时又是苛酷的重负。就是它,从内部腐蚀了他的肉体。”

    “是那种特殊的什么,使他走向怪异行为的吗?”

    “也许是。”

    “总之,你平息了这一切。”

    “是的。”青豆用干涩的声音答道。

    青豆左手拿着听筒,将依然残留着死的感觉的右手摊开,望着手掌。和少女们进行多义性的交合究竟是怎么回事?青豆理解不了。自然也无法向老夫人解释。

    “和以前一样,在外表上很像自然死亡,不过他们大概不会视为自然死亡吧。从事件的推移来看,他们肯定会认定我和领袖的死有某种关系。正像您知道的,他们至今没有向警方通报他的死亡。”

    “不管他们今后采取什么行动,我们都会全力保护你。”老夫人说,“他们有他们的组织,但我们也有强大的人脉和雄厚的资金。而且你又是个非常谨慎、聪明的人。我们不会让他们得逞。”

    “还没找到阿翼吗?”青豆问。

    “还没弄清她的下落。我猜,可能是在教团里。因为她没有其他地方可去。眼下还没找到把那孩子夺回来的办法。但由于领袖的死亡,教团会处于混乱状态。利用这种混乱,说不定能把那孩子救出来。那孩子无论如何都必须得到保护。”

    领袖说,在那间庇护所里的阿翼并非实体。她不过是观念的一种形态,而且被回收了。然而这种话,却不能在这里告诉老夫人。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其实连青豆也没弄明白。但她还记得被举起来的大理石钟。那一幕的确发生在眼前。

    青豆说:“我得在这个藏身处躲避多久?”

    “大概要四天到一周。然后你就会得到新的名字和环境,迁移到远处去。你在那里安身后,为了你的安全考虑,我们必须暂时中断接触。会有一段时间见不到你。考虑到我的年龄,说不定会再也见不到你了。也许我本不该请你加入这种麻烦的事情。我好几次这么想。否则,我也许就不会像这样失去你了……”

    老夫人声音哽咽。青豆默默等着她说下去。

    “……但是,我不后悔。恐怕一切都像是宿命。不得不把你卷进来。我没有别的选择。有一种巨大的力量在起作用,是它一直推动着我前行。弄成这种局面,我觉得很对不起你。”

    “但是,正因为这样,我们分享了某种东西。某种不可能和其他人分享的、非常重要的东西。在别处无法获得的东西。”

    “没错。”老夫人说。

    “与您分享它,对我来说是必要的。”

    “谢谢你。你能这么说,我多少得到了些安慰。”

    不能再见到老夫人,对青豆来说也是很痛苦的事。她是青豆手中极少的纽带之一。好不容易将她与外界连接起来的纽带。

    “多多保重。”青豆说。

    “你更要多多保重。”老夫人说,“祝你幸福。”

    “如果可能的话。”青豆回答。幸福是离青豆最遥远的事物之一。

    Tamaru接过了电话。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用过那个吧?”

    “还没用。”

    “最好不要用。”

    “我尽量照你的希望去努力。”青豆说。

    稍微停顿了片刻,Tamaru又说:“上次告诉过你,我是在北海道深山里的孤儿院长大的,对不对?”

    “跟父母离散,从桦太撤退回国,被送进了那里。”

    “那座孤儿院里有一个比我小两岁的孩子,是和黑人的混血儿。

    我猜是和三泽一带基地里的大兵生的。不知道母亲是谁。不是妓女就是吧女,总之差不多吧。一生下来就被母亲抛弃,送到那里去了。块头比我大,脑子却不太机灵。当然经常受到周围那帮家伙的欺负。肤色也不一样嘛。这种事你能理解吗?”

    “嗯。”

    “我也不是日本人,一来二去就变成了他的保护人般的角色。说来我们境遇差不多。一个是从桦太撤回来的朝鲜人,一个是黑人和妓女生的混血儿。社会等级的最底层。不过我反倒因此变得顽强了。但那小子却顽强不起来。我要是不管他的话,他必死无疑。那种环境下,你要么是脑筋好用反应快,要么是身体粗壮能打架,不然就活不下去。”

    青豆默默昕着他说下去。

    “你不管让那小子干什么,他都干不好。没有一件事能做得像样。

    连衣服纽扣也不会扣,自己的屁股都擦不干净。但是,只有雕刻雕得好极了。只要有几把雕刻刀和木头,一眨眼他就能雕出漂亮的木雕。

    还不需要草稿。脑子里浮出一个形象,就这样准确而立体地雕出来。

    非常纤细、逼真。那是一种天才。了不起。”

    “学者症候群。”青豆说。

    “是啊,没错。我也是后来才知道这个的。所谓的学者症候群。

    有这类天赋不寻常的人。可是,当时谁都不知道还有这种说法。人们认为他是弱智,是个尽管脑子反应迟钝,手却很巧的会雕刻的孩子。

    但不知为何他只雕老鼠。他可以把老鼠雕得惟妙惟肖,怎么看都跟活的一样。可是除了老鼠,他什么都不雕。大家都让他雕别的动物,马和熊之类的,为此还特意带他到动物园里去看。可是他对别的动物没表现出丝毫兴趣。于是大家心灰意冷,由着他雕老鼠去了。就是说随他去了。那小子雕了各种形状、大小和姿态的老鼠。要说奇怪,可真有些奇怪。因为孤儿院里根本没有什么老鼠。冷,而且在哪里都找不到食物。那座孤儿院,就连老鼠都觉得太穷了。为什么那小子对老鼠如此执著,没人能理解……总而言之,他雕的老鼠成为小小的话题,还上了地方报纸,甚至有几个人表示愿意出钱买。于是孤儿院的院长,一个天主教的神甫,把那些木雕老鼠放到了民间工艺品店里,卖给游客,赚了一小笔钱。当然那些钱一个子儿也不会用到我们身上。不知道怎么用的,大概是孤儿院的上层随便花在什么上面了吧。就给了那小子几把雕刻刀和木头,让他在工艺室里没完没了地雕刻老鼠。不过,免除了累人的田间劳动,只要一个人雕刻老鼠就行了,单看这一点,也该说是万幸啦。”

    “那个人后来怎么样了?”

    “这个嘛,我也不知道后来怎样了。我十四岁时逃离了孤儿院,此后一直是孤身一人活了下来。我马上坐上渡船来到了本土,之后再也没有踏上北海道半步。我最后一次看到那小子时,他还弯着腰坐在工作台前,孜孜不倦地雕老鼠呢。这种时候,你说什么话他都听不见。

    所以我连一声再见也没说。如果他还没死,只怕还在某个地方继续雕刻老鼠吧。因为除此之外他什么都不会干。”

    青豆沉默不言,等着他说下去。

    “我到现在还常常想起他。孤儿院的生活很悲惨。食物不足,经常饿肚子。冬天冻得要死,劳动异常严酷。大孩子欺负小孩子,厉害得要命。可是,他似乎不觉得那里的生活艰苦。只要手拿雕刻刀,独自雕刻着老鼠,好像就心满意足了。如果拿走他的雕刻刀,他就会发疯。除了这一点,他非常听话,不给任何人添麻烦。只管默默地雕老鼠。手上拿着一块木头看半天,里面藏着一只怎样的老鼠、做出怎样的姿态,那小子都能看出来。要看出眉目来,得花不少时间,可一旦看出来了,接下去就只剩挥舞着雕刻刀把那只老鼠从木头里掏出来了。

    那小子经常这么说:‘把老鼠掏出来。’而被掏出来的老鼠,真的就像会动一样。就是说,那小子一直在不断地解放被囚禁在木头里的虚构的老鼠。”

    “而你保护了这位少年。”

    “是啊。并不是我主动要那样做,而是被放在了那样的角色上。

    那就是我的位置。一旦接受了某个位置,不管发生了什么,都得守住它。这是球场上的规则,所以我遵守了规则。比如说,假如有人把那小子的雕刻刀抢走,我就上前把他打倒。对方是个大孩子也好,比我有力气也好,不只一个人也好,这种事我都不管,反正就是把他打倒。

    当然有时会反被人家打倒,有过好多次。可是,这不是输赢的问题。

    不管是把人家打倒,还是被人家打倒,我肯定把雕刻刀夺回来。这件事更重要。你明白吗?”

    “我想我明白。”青豆说,“不过说到底,你还是抛弃了那孩子。”

    “因为我必须一个人活下去,不能永远守在身边看着他。我没有那个余裕。这是理所当然的。”

    青豆再次摊开右手,凝视着它。

    “我好几次看见你手里拿着个木雕小老鼠。是那孩子雕的吧?”

    “是啊。没错。他给了我一个小的。我逃出孤儿院时,把它带出来了。现在还在我身边。”

    “我说Tamaru先生,你干吗现在和我说这些?我觉得,你可是那种绝不会毫无意义地谈论自己的类型。”

    “我想说的事情之一,就是我至今还常常想起他。”Tamaru答道,“倒不是说盼望再次见到他。我并不想和他再见。时至今日,见了面也无话可说。只是,呃,他全神贯注地把老鼠从木头里‘掏出来’的情景,还异常鲜明地留在我的脑海里。这对我来说,成了非常重要的风景之一。它教给了我什么东西。或者说,它试图教给我什么东西。

    人要活下去,就需要这种东西。很难用语言解释清楚,但这是具有意义的风景。在某种程度上,我们可以说就是为了巧妙地说明那个东西而活着。我这么想。”

    “你是说,那就像我们活着的根据?”

    “也许。”

    “我也有这样的风景。”。应该好好珍视它。”

    “我会珍视的。”青豆答道。

    “我想说的另外一件事,就是会尽我所能来保护你。如果有必须打倒的对手,不管他是谁,我都会上前把他打倒。这和输赢无关,我不会弃你于不顾。”

    “谢谢你。”

    数秒平静的沉默。

    “这几天不要走出那个房间。记住,走出一步,外边就是原始森林。知道了吗?”

    “知道了。”青豆答道。

    于是电话挂断了。放下听筒后,青豆才发现,自己刚才把它攥得那么紧。

    青豆想,Tamaru想传达给我的信息,恐怕就是告诉我,我如今已是他们所属的家族中不可缺少的一员,而那纽带一旦形成,就没有什么东西能割断。说起来,我们是由一种虚拟的血缘关系彼此相连。青豆感谢Tamaru,因为他传达了这样的信息。他大概觉得,对青豆来说,目前正是痛苦的时期。把她当作了家族的一员,他才会一点点把自己的秘密告诉她。

    然而,想到这种密切的关联,只有通过暴力的形式才能成立,青豆便觉得痛苦难忍。违反法律,连杀数人,这次自己又遭人追杀,说不定还会死于非命,身处这种特异状态之中,我们才能心心相通。如果没有杀人这一行为介入其中,究竟是否可能建立这种关系?如果不是站在非法的立场,究竟能否缔结信赖的纽带?只怕会很难。

    一边喝着茶,一边看电视新闻。关于赤坂见附车站进水的报道已经不见了。一夜过去,水退了,地铁恢复正常运行,这种事情便成了往事。而“先驱”领袖的死亡仍旧没有被世人获知。知道这一事实的,只是一小撮人而已。青豆想象着那个巨汉的尸体被高温焚烧炉火化的情形。Tamaru说,会连一片骨头也不剩。恩宠也好痛苦也好,统统无关,一切都化作一缕轻烟,融人初秋的天空里。青豆的脑海里,浮出了那缕轻烟与天空。

    有一条畅销书《空气蛹》的作者——一位十七岁少女失踪的消息。

    深绘里,即深田绘里子,已经两个多月行踪不明。警方收到监护人的搜寻请求,对她的下落进行了慎重的调查,目前还未查明真相。播音员如此宣告。播放了书店里《空气蛹》如山堆积的图像,书店墙上贴着印有这位美丽少女肖像的海报。年轻的女店员对着电视台的麦克风说:“书现在畅销势头惊人。我自己也买来读过。小说充满丰富的想象,非常有趣。我希望能早点找到深绘里的下落。”

    这段新闻并没有特别提及深田绘里子和宗教法人“先驱”的关系。

    一旦涉及宗教团体,媒体就会高度警惕。

    总之,深田绘里子下落不明。她十岁时被生父强奸。如果原样接受他的说法,就是他们多义性地交合了。并通过这个行为,把小小人导入了他的内部。他是怎么说的?对,是感知者和接收者。深田绘里子是“感知者”,她父亲是“接受者”。于是这个男人开始听见特别的声音。他成为小小人的代理人,成了“先驱”这一宗教团体的教主般的存在。然后她离开了教团,并且开始负责“反小小人”运动,与天吾结成搭档,写了一本叫《空气蛹》的小说,成了畅销书。而现在,她由于某种理由去向不明,警方正在搜寻她的下落。

    而我在昨晚,将教团“先驱”的领袖——深田绘里子的父亲,使用特制的冰锥杀害了。教团的人把他的尸体运出了饭店,偷偷地“处理”了。深田绘里子得知父亲的死讯后,会如何接受此事?青豆无法想象。尽管那是他本人希望的死,是没有痛苦的堪称慈悲的死,我也毕竟是亲手结束了一个人的生命。人的生命虽然本质上是孤独的存在,却不是孤立的存在。它总是在某个地方与别的生命相连。对于这一点,只怕我也要以某种形式承担责任。

    天吾也与这一系列事件深深相关。把我们联系起来的,是深田父女。感知者和接收者。天吾如今在哪里?在做什么?他是否与深田绘里子的失踪有关?他们俩此刻还是结伴行动吗?电视新闻当然只字未提天吾的命运。他才是《空气蛹》实质上的作者一事,眼下似乎还无人知道。然而,我知道。

    我们之间看来好像在一点点缩短距离。天吾君和我出于某种缘由,被送进了这个世界,如同被巨大的旋涡吸进来一般,向着对方靠拢。

    恐怕那是致死的旋涡。不过根据那位领袖的暗示,在不会致死的地方,我们本来没有理由邂逅。就像暴力制造出某种纯粹的联系一样。

    她深深地呼吸了一下。然后把手伸向赫克勒一科赫,确认其坚硬的触感。把枪口塞进自己的口中,想象手指扣动扳机的情形。

    一只大乌鸦飞上了阳台,落在栏杆上,响亮地发出几声短促的啼叫。半晌,青豆和乌鸦隔着玻璃窗相互观察对方。乌鸦转动着长在面颊两旁的又大又亮的眼睛,窥探着屋子里青豆的举动,看样子是在揣摩她手中拿的手枪的意义。乌鸦是脑子很聪明的动物。它们理解那个铁块具有重要意义。不知为何,它们明白这一点。

    然后,乌鸦像来时一样,唐突地猛然振翅,飞走了。似乎在说:该看的已经看到了。乌鸦飞走后,青豆起身关掉电视,然后叹息一声。

    并祈祷着,但愿那只乌鸦不是小小人派来的间谍。

    青豆在客厅的地毯上做老一套的舒展运动。她花了一个小时,折磨着肌肉,和适当的痛楚一起度过了这段时间。将全身的肌肉一一召唤前来,严加盘问。这些肌肉的名字、职责和性质,都细密地镌刻在青豆的脑中。她什么都不放过。流了许多汗,呼吸器官和心脏全力开动,意识的频道更替。青豆侧耳倾听血液流动,聆听内脏发出的无声信息。面部肌肉如同变脸表演一般,剧烈扭动,同时在咀嚼这些信息。

    然后她洗淋浴,将汗水冲去。站在体重计上,确认没有太大的变化。站在镜子前,确认乳房的大小和阴毛的形状未变,剧烈地扭歪脸庞。每日早晨必行的仪式。

    走出洗手间,青豆换上了一套适宜活动的运动衣。为了消磨时间,把屋子里的物品再次盘点了一遍。首先从厨房开始,这里准备了什么食品、配备了什么餐具和炊具,她逐一记录在脑中。这样的食品储备,该按怎样的顺序烹制食用,制订了大体的计划。根据她的估计,就算不出房门一步,也起码十天不会饿肚子。如果有意地节约着吃,大概可以坚持两周。竟准备了这么多食物。

    接下来详细地查看了杂货储备。卫生纸、面巾纸、洗涤剂、垃圾袋。不缺任何东西。一切都细致地买齐了。大概有女人参与准备工作吧。从中可以看出经验丰富的主妇式的周全与细心。一个三十岁的健康单身女子在这里短期生活,需要什么,需要多少,细微之处都经过细密的计算。这不是男人能做到的。观察力敏锐的细心的男同性恋也许可以。

    卧室放卧具的壁橱里,床单、毛毯、被套和预备的枕头一应俱全。

    每一样都发出崭新的卧具气味。当然,全部是白色、无花纹的。彻底排除了装饰性。在这里,趣味与个性被视为没有必要的东西。

    客厅里放着电视机、录像机和小型立体音响。还有唱机和磁带录音机。窗子正对面的墙边,有一排高及腰际的木制装饰橱,弯腰拉开橱门一看,里面放着约二十本书。不知是什么人如此体贴,让青豆在此潜伏期间不会太无聊。果然周到。都是些精装本的新书,没有翻阅过的形迹。她粗略地看了看书名,主要是最近成为谈资的热门新书。

    大概是从大型书店堆放的新书中挑选出来的,但从中还是可以看出某种选择的标准。虽然还没到爱好的程度,标准却是有的。小说与非虚构类大致各一半。这些选择中,《空气蛹》也包含在内。

    青豆微微点头,将那本书拿在手里,坐到客厅的沙发上。那儿洒着柔和的阳光。书不厚。轻,铅字也大。她望着封面,望着印在上面的深绘里这个作者姓名,放在手上掂了掂分量,阅读腰封上的广告词。

    接着又嗅了嗅书的气味。散发着新书特有的气味。天吾的名字尽管没有印在这本书上,其中却包含了他的存在。印刷在这里的文章,是透过天吾的身体成形的。她镇定情绪之后,翻开了第一页。

    茶杯和赫克勒一科赫,就放在她伸手可及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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