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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青豆 作为恩宠的代价送来的东西

    青豆进去后,光头便绕到她身后迅速关上门。房间里漆黑一片。

    窗上拉着厚实的窗帘,室内的灯全部熄灭。从窗帘的缝隙间漏进一缕光线,反而起了凸显黑暗的作用。

    就像踏进了正在放映的电影院或天象馆,眼睛需要一段时间适应那黑暗。最先跃入眼帘的,是搁在一只矮桌上的电子钟的表盘。绿色数字显示着此时是晚上七点二十分。又花了些时间,她才明白有一张大床靠着对面的墙放着。电子钟就搁在枕边。与隔壁宽敞的房间相比,这儿略显狭窄,但比普通的宾馆客房大得多。

    床上像小山一般,躺着一个黑黑的物体。弄清那不规则的轮廓线其实勾勒出了横躺在床上的人体,又花了一些时间。其间,那条轮廓线一动不动。从中窥探不出任何生命的征兆,也听不到呼吸的声音。

    钻入耳朵的,只有靠近天花板的空调送风口送出的微风声。但他并没有死去。光头的一举一动,都以那是一个活人为前提。

    这个人身躯相当魁梧。大概是个男人。看不真切,他的脸好像没朝向这一面。他没有盖被子,而是一动不动地趴在整齐的床罩上。仿佛躲在洞穴深处避免体力消耗、正在疗伤的大型动物。

    “时间到了。”光头对着那个影子呼唤。他的声音中带着此前没有的紧张。

    不知那人是否听到了召唤声。床上那座黑暗的小山依然一动不动。

    光头立在门前,姿势不变,安静地等待。房间内十分安静,连有人在咽唾沫的声音都能听见。青豆随即发现,那个咽唾沫的人就是自己。

    她右手紧抓着健身包,和光头一样静待其变。电子钟上的数字变成了7:21,又变成7:22,再变成7:23。

    不久,床上的轮廓线开始微微抖动,显现出变化。极其细微的颤动,最终演变为清晰的动作。此人刚才似乎睡熟了,或是深陷在类似睡眠的状态中。肌肉苏醒,上半身缓缓抬起,意识花时间重新构筑。

    在床上,影子直起身,盘腿而坐。没错,是个男人,青豆想。

    “时间到了。”光头再次重复。

    那人沉重的呼气声传过来。那是从深深的井底攀升上来的、缓慢而粗重的吐气。随后又传来深深的吸气声,像是吹过林间的烈风,粗暴而凶险。这两种不同的声音交互反复,其中穿插着漫长的沉默,仿佛幕间休息。这富于节奏又蕴含着多种意义的反复,让青豆心慌意乱。

    她觉得像是踏人了一个从未耳闻目睹的疆域。比如深深的海沟的沟底,或是未知小行星的地表。一个勉强抵达,却休想全身而退的场所。

    眼睛总也适应不了黑暗。视线可以抵达一定的距离,却怎么也无法继续向前。此刻青豆的眼睛只能看清那个人昏暗的剪影。至于他的脸朝哪一边,他在看什么,都无法知道。这个人身躯相当魁梧,双肩似乎随着呼吸无声但剧烈地上下起伏。她只能看清这些。他的呼吸不是普通的呼吸。那是动用全身进行的呼吸,具有特殊的目的和机能。

    可以想象他的肩胛骨和横膈膜在激烈地运动、扩张和收缩的情形。普通人无法如此剧烈地呼吸。这是经过长期严格训练才能掌握的特殊呼吸方法。

    光头站在她旁边,保持着立正姿势,身体挺得笔直,下颌微收。

    他的呼吸和床上的男人正相反,又浅又快。他全神贯注地守望着,等待那一连串剧烈的深呼吸最终完成。那似乎是为了调整身体而实施的日常活动之一。青豆也只能和光头一样,等候他做完。这大概是他醒来时必须采取的步骤吧。

    不久,像巨大的机器结束了运转,呼吸渐渐停下。呼吸的间隔逐渐变长,最后,像是要把一切都挤出来似的,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深深的沉默再次降临室内。

    “时间到了。”光头第三次说。

    男人缓缓地动了动头部。他像是朝着光头的方向。

    “你可以下去了。”男人说。他的声音是明朗浑厚的男中音。决然,没有含混之处。他的身体像是完全清醒过来了。

    光头在黑暗中浅浅鞠了一躬,像进来时一样毫无多余的动作,走出房间。房门关上,只剩下青豆和男人两个。

    “这么暗,对不起。”男人说。这话大概是冲着青豆说的。

    “我没关系。”青豆说。

    “我需要把房间弄暗。”男人用柔和的声音说,“不过你不用担心。

    对你不会有害。”

    青豆默默地点头。随即想起了自己是在黑暗中,于是说:“明白。”

    声音似乎比平日僵硬,而且高亢。

    然后男人在黑暗中注视了青豆一会儿。她感觉自己被强烈地注视着。那是准确而精密的视线。说是“注视”,不如说“凝视”更贴切。

    这个男人似乎能将她的身体一览无余。她觉得像在转瞬间被他扒光了身上穿的一切,变得一丝不挂。那视线不仅停留在皮肤上,甚至触及她的肌肉、内脏和子宫。这个男人能在暗中视物!她想。他是在凝视着肉眼可见范围之外的东西。

    “在黑暗中看东西,反而看得更清楚。”男人像是洞悉了青豆的内心,“不过如果在黑暗里待的时间太久,就难以返回光明的地上世界了。必须把握适当的时机。”

    然后他又观察了一番青豆的身姿。其中没有性欲的迹象,只是将她作为一个客体凝视着。像乘客从甲板上凝望着一旁逝去的海岛的形状。但那不是一般的乘客。他试图看透海岛的一切。长时间暴露在这种锐利无情的视线中,青豆深深感到自己的躯体是何等不足、何等不可靠。平时没有这样的感觉。除了乳房的大小,她反而为自己的躯体自豪。她天天打造它,保持它的美观。肌肉优美地遍布全身,没有一点赘肉。但在这个男人凝视下,她竟开始觉得自己的躯体像个寒酸陈旧的肉袋。

    男人像是看穿了青豆内心的想法,停止了对她的凝视。她感觉那视线陡然丧失力量。就像用胶管浇水时,有人在建筑物的阴影中把水龙头关上了。

    “这么指使你,实在不好意思——能不能请你把窗帘拉开一点?”

    男人静静地说,“这么暗,你大概也不方便工作。”

    青豆把健身包放在地板上,走到窗前,拉动窗边的细绳,把厚重的窗帘打开,再拉开内侧的白蕾丝窗帘。东京的夜景将光芒倾注进室内。东京塔上的彩灯、高速公路上的照明灯、游移的汽车的前灯、高楼大厦的窗灯、建筑顶上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它们交汇融合,形成大都市特有的光芒,照亮了宾馆的室内。光芒不太强烈,只能勉强看清室内放置的家具。这对青豆来说是令人怀念的光,是从她自己所属的世界送来的光。青豆再次感觉,自己是何等迫切地需要这样的光芒。

    但即便是这一点光,对男人的眼睛似乎也太强烈了。他盘腿坐在床上,用一双大手紧捂着脸,避开光芒。

    “你要紧吗?”青豆问。

    “不必担心。”男人答道。

    “我把窗帘拉上一点吧?”

    “这样就行。我视网膜有问题,要过一段时间才能适应光。过一会儿就正常了。能不能请你坐在那里等一下?”

    视网膜有问题。青豆在脑中复述了一遍。视网膜有问题的人,大多面临失明的危险。但这个问题暂且与她无关。青豆必须处置的,并不是这人的视力问题。

    男人双手掩面,让眼睛慢慢适应从窗外射入的光亮。其间,青豆在沙发上坐下,从正面望着他。这次轮到她仔细观察对方了。

    这是个高大的男人。并不胖,只是大。身材高,身架也宽,力气似乎也大。虽然事先听老夫人说过此人身材高大,但青豆没想到竟然是个这样的巨汉。然而宗教团体的教主不该是巨汉的理由,在哪里都不存在。青豆不免想到了那些十岁少女被这个巨汉强奸的情形,不由得扭歪了脸。她想象着这个男人赤身裸体,骑在纤细的少女身上的情景。少女们大概根本无法抗拒。不,即便是成年女子,只怕也很难抵抗。

    男人穿着松紧收口的薄裤子,很像运动裤,上穿长袖衬衣。衬衣是素色的,略带丝绸般的光泽。肥大,前面用纽扣扣住,男人把上面的两粒纽扣解开了。衬衣和运动裤看上去都是白色,或极淡的奶油色。

    虽不是睡衣,也是在室内休息时穿的宽松舒适的衣服.或是和南国的树荫很相称的装扮。赤裸的双足看上去就很大。石壁般的宽肩膀,令人想起身经百战的格斗竞技选手。

    “谢谢你到这里来。”等青豆的观察告一段落,男人开口了。

    “这是我的工作。只要有需求,我什么地方都去。”青豆用排除了感情的声音说。但一边这么说,一边觉得自己简直像应召前来的妓女。

    大概是刚才被他锐利的视线在黑暗中剥得一丝不挂的缘故。

    “我的事你知道多少?”男人仍然双手掩面,问青豆。

    “你是问我,关于你,我了解什么情况吗?”

    “对。”

    “我几乎一无所知。”青豆小心翼翼地挑着词儿说,“连你的名字,我都不知道。我只知道你在长野还是山梨主持一个宗教团体。你身体上有点毛病,说不定我能帮点忙。我就知道这些。”

    男人简短地点了几下头,把手从脸上移开,脸朝向青豆。

    男人头发很长。浓密的直发一直垂到肩头,里面混有许多白发。

    年龄大约在四十五岁到五十五岁之间。鼻子很大,占了脸的很大一部分。高高的鼻梁又直又挺,让人想起挂历照片里出现的阿尔卑斯山。

    山麓辽阔,充满威严。看到他的脸,首先跃入眼帘的就是那只鼻子。

    与之相对,一双眼睛深深凹陷。很难看清眼窝深处的那对瞳孔究竟在注视什么。整张脸与身躯相配,又宽又厚。胡须剃得千干净净,看不见斑痕和痣。他相貌端庄,洋溢着静谧而智慧的气息,但其中也存在某种特异的东西、不寻常的东西、无法掉以轻心的东西。这是那种一眼看上去便令人畏缩不前的脸。鼻子也许大过了头,所以整张脸失去了正常的均衡,也许是这一点让看到的人心绪不宁。要不就是一双静待在眼窝深处、放射着古代冰河般光辉的眼睛的缘故。还可能归因于那两片好像立刻会吐出无法预料的话、笼罩着冷酷感的薄唇。

    “别的呢?”男人问。

    “别的我没有听说。只是有人告诉我,让我做好准备,来这里做肌肉舒展。肌肉和关节是我的专门领域。对方的处境和人品,没必要知道得太多。”

    就像妓女一样,青豆想。

    “我明白你的话。”男人用浑厚的声音说,“但恐怕还有必要说明一下我这个人。”

    “请讲。”

    “人们都叫我领袖。但我几乎从来不在公众前露面。就算在教团里,生活在同一块土地上,大部分信徒也不知道我是什么模样。”

    青豆点点头。

    “但现在我让你看清了自己的面目。总不能请你在一片黑暗中,或者一直蒙着双眼来治疗吧。还有礼节上的问题。”

    “这不是治疗。”青豆用冷静的声音指出,“只是肌肉舒展而已。

    我没有获得过实施医疗行为的许可。我所做的,是强行舒展平时不太使用或一般人很难用到的肌肉,防止身体机能下降。”

    男人似乎微笑了一下。但可能是错觉,也许他只是抽搐了一下面部肌肉。

    “我完全明白。我只是为了方便,才用了一下‘治疗’这个词。

    你不必介意。我想说的是,你现在看到了人们一般看不到的东西。这件事希望你明白。”

    “刚才在隔壁,他们已经提醒过我,今天这件事不能说出去。”青豆说着,指着通向隔壁房间的门,“但你不必担心。不管我在这里看到听到了什么,都不会泄露到外面。我在工作中接触过很多人的身体。

    也许你身份比较特殊,但对我来说,不过是众多肌肉有问题的人中的一个。我关心的,仅仅是肌肉的部分。”

    “我听说,你小时候是‘证人会’的信徒。”

    “当信徒并不是我选择的,而是他们叫我当的。这两者的差别很大。”

    “的确,这两者的差别是很大。”男人说,“但人绝不可能摆脱小时候植入大脑的印象。”

    “不管是好是坏。”青豆说。

    “‘证人会’的教义,和我所属的教团相差极大。以末世论为核心创设的宗教,要让我来说的话,或多或少都是骗人的东西。我认为所谓末世,不论在何种情况下,都不过是个人层面上的东西。先不管这些,‘证人会’倒是个顽强得令人吃惊的教团。历史不算长,却经受了无数考验,还能扎实地不断扩大信徒人数。在这一点上,有好多东西值得我们学习。”

    “那大概是因为太褊狭的缘故。狭小的东西,抵御外力时容易变得坚固。”

    “你的话大概是对的。”男人说。然后顿了一顿,“不管怎么样,我们今天可不是为了讨论宗教来这里的。”

    青豆不说话。

    “我希望你能明白这个事实:我的身体里有许多特别的东西。”男人说。

    青豆坐在椅子上,默默等着对方说下去。

    “刚才我跟你说过,我的眼睛忍受不了强烈的光线。这个症状是在几年前出现的。在那之前并没有出过什么问题,但从某个时刻起开始出现了。我不在公众前露面,主要是因为这个。一天中几乎所有的时间,我都在黑暗的房间里度过。”

    “对于视力问题,我无能为力。”青豆说,“刚才我就告诉过你,我的专长是肌肉方面。”

    “我完全明白。我也找专家看过了。去看过几个有名的眼科医生,做过好多检查。但人人都说现在没办法。我的视网膜受过某种损伤,但原因不明。病情正在缓慢发展。如果任其发展下去,也许用不了多久就会失明。自然,正如你所说的,这个问题和肌肉无关。让我从上到下,按顺序把身体上存在的问题列举出来吧。至于你能帮我做什么,不能帮我做什么,这个问题待会儿再考虑。”

    青豆点点头。

    “我的肌肉常常会变得僵硬。”男人说,“硬得动弹不得,简直像岩石一样,这种情形会持续几个小时。在这种时候,我只能躺着不动。

    没有痛感,就是全身肌肉僵住不能动。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凭借自己的意识能动得了的,最多只有眼球。这症状每个月发作一到两次。”

    “发作前有没有什么征兆?”

    “首先是抽筋。身体各个部位的肌肉不停抽动。这要持续十到二十分钟。然后,就像有人把开关关掉一样,肌肉完全僵死。所以在收到预告后的十到二十分钟内,我就找一个能躺下的地方躺下。像躲在港湾里避风的船只,藏在那里,等待着瘫痪状态慢慢过去。身体虽然瘫痪,意识却十分清醒。不,甚至比平时更清醒。”

    “没有肉体上的痛感吗?”

    “所有的感觉统统消失。就是用针戳我,我也什么都感觉不到。”

    “关于这种症状,你有没有找医生看过?”

    “我一一走访过权威医院,看过好多医生。结果搞清楚的,只有我身患的是史无前例的怪病,靠现代医学知识根本无计可施,仅此而已。中医、正骨医、推拿、针灸、按摩、温泉治疗……能想到的,我全试过了,都没有明显的效果。”

    青豆微微皱眉。“我所做的,只是日常领域的激活身体机能。这么严重的病症,我根本无法对付。”

    “我完全明白。我不过是在尝试各种可能性。即使你的方法不见效,责任也不在你。你只要照你平时做的那样,在我身上做一遍就行了。我想看看自己的身体会如何接受它。”

    青豆脑海里浮现出这人庞大的躯体像冬眠的动物一般,一动不动地横躺在某个黑暗之处的光景。

    “最近一次出现瘫痪状态,是在什么时候?”

    “十天前。”男人答道,“还有一件事,有点难以启齿,不过我觉得最好还是告诉你。”

    “不管是什么,你尽管说出来好了。”

    “在这肌肉的假死状态持续期间,我始终处于勃起状态。”

    青豆更深地皱眉。“就是说,在好几个小时中,性器官一直坚挺着?”

    “是的。”

    “你却没有感觉?”

    “没有感觉。”男人说,“也没有性欲。只是坚挺着,就像石头一样僵硬。和别处的肌肉相同。”

    青豆微微摇头,努力让脸恢复原状。“在这一点上,我想我帮不上什么忙。这和我的专业领域相差太远了。”

    “我也觉得难以启齿,你也许不愿意听,不过,我能不能再多说两句?”

    “请你说吧。我会保守秘密的。”

    “在这期间,我会和女人们交合。”

    “女人们?”

    “我身边有不止一个女人。每当我陷入这种状态,她们就会轮流骑到我不能动弹的身体上,和我性交。我没有任何感觉,也没有快感。

    但我仍然会射精。多次射精。”

    青豆沉默不语。

    男人继续说道:“一共有三个女人,都是十几岁。为什么我身边会有这样的年轻女人,为什么她们非得和我性交不可,你也许会觉得奇怪。”

    “难道是……宗教行为的一部分吗?”

    男人仍旧盘腿坐在床上,大大地呼了一口气。“我这种瘫痪状态被认为是上天的恩宠,是一种神圣的状态。所以她们在这种状态到来时,就过来和我交合,希望怀上孩子,怀上我的继承人。”

    青豆一言不发地看着男人。他没有开口。

    “就是说,怀孕是她们的目的?在那种状况下怀上你的孩子?”

    青豆问。

    “是的。”

    “就是说,你在处于瘫痪状态的几小时内和三位女子交合,三次射精?”

    “是的。”

    青豆不得不意识到,自己被置于无比复杂的处境中。她马上就要杀掉这个人,送他到那个世界里去,他却在向她倾诉自身肉体上奇怪的秘密。

    “我不太明白,这里面又有什么具体的问题?你每个月有一两次,全身肌肉会瘫痪。这时三个年轻的女朋友就会过来,和你性交。这从常识角度来考虑,的确是不寻常的事。可是……”

    “不是女朋友。”男人插嘴道,“她们在我身边起着女巫的作用。

    和我交合,是她们的职责之一。”

    “职责?”

    “就是努力怀上继承人这件事。它作为任务被规定下来。”

    “是谁这么规定的?”青豆问。

    “说来话长。”男人说,“问题在于,我的肉体因此在确凿无疑地走向灭亡。”

    “那么她们怀孕了吗?”

    “还没有人怀孕。只怕不会有那个可能,因为她们没有月经。但她们还是在追求上天的恩宠带来的奇迹。”

    “还没有人怀孕,因为她们没有月经。”青豆说,“而且你的肉体正在走向灭亡。”

    “瘫痪持续的时间越来越长,次数也在增加。瘫痪症状开始于七年多前。一开始是两三个月一次,现在变成了一个月一到两次。瘫痪过去之后,身体都要经受剧烈的痛楚和疲惫的侵蚀。几乎整整一个星期,我都得生活在痛楚和疲惫之中。浑身疼痛,像被粗大的针戳刺。

    头痛欲裂,身体乏力。觉也睡不好。不管什么药,都不能缓解这样的疼痛。”

    男人长叹一声,然后继续说道:“第二个星期和发作刚过去的第一个星期相比,要好多了,但疼痛并没有消失。一天中有好几次,剧烈的痛楚像巨浪一样汹涌而至。没办法正常呼吸,内脏不肯好好工作。

    活像一台没加润滑油的机器,浑身关节咔咔作响。自己的肉被吞噬,血被吸食。我可以清楚地感觉到这些。可是侵蚀我的,既不是癌症,也不是寄生虫。我做过各种精密检查,却连一点问题都没找到。他们说我身体极其健康,从医学角度无法解释如此折磨我的东西是什么。

    这就是作为‘恩宠’的代价,我收到的东西。”

    这人也许的确处于崩溃的边缘,青豆想。几乎看不到憔悴的影子,他的肉体结实健壮,好像受过忍耐剧烈疼痛的训练。但青豆感觉到,他的肉体正在走向灭亡。这人病了,但不知道那是怎样一种病。不过,即使我不在这里下手,这个男人恐怕也会被惨烈的痛苦折磨,身体一点点地遭到破坏,不久便难以避免地迎来死亡。

    “不可能阻止它的进展。”男人似乎看穿了青豆的想法,说,“我恐怕会被彻底侵蚀,身体被蚀成空洞,迎来痛苦不堪的死亡。而他们只会把丧失了利用价值的交通工具抛弃掉。”

    “他们?”青豆说,“他们是谁?”

    “就是侵蚀我肉体的东西。”男人说,“不提这个了。我现在希望的,就是减轻眼前现实的痛苦,哪怕只是一点点。即使是只治标不治本,对我来说也是必需的。这痛苦无法忍受。常常——不时地,它会深重得骇人,简直像径直和地球的核心相连。那是除了我,谁也无法理解的疼痛。它从我身上夺去了许多东西,同时作为回报,也给了我许多东西。特殊的疼痛给予我的东西,是特别深厚的恩宠。不过,疼痛当然不会因此减轻。破坏也不会因此避免。”

    然后是~段深深的沉默。

    青豆总算开口了:“我这话好像又在重复了——我想,对于你面临的问题,从技术上来说我爱莫能助。尤其是,如果那是作为恩宠的代价送来的东西。”

    领袖端正姿势,用眼窝深处那冰河般的小眼睛看着青豆,然后张开薄而长的嘴唇。

    “不,肯定有你能做到的事情。唯有你才能做到的事情。”

    “我倒希望是这样。”

    “我心里明白。”男人说,“我知道许多事情。只要你没问题,我们就开始吧~—开始做你一直做的事情。”

    “我试试看。”青豆回答。那声音僵硬而空洞。试试我一直做的事情,青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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