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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疼痛的饥饿感

    久美子的长信、预言

    几次入睡,几次醒来。睡眼很短,且睡不实,如同在飞机上打盹。在本来困得不行的时候我不由从中醒来,而在本应清清爽爽觉醒的时候却又不知不觉坠入梦乡,如此周而复始。由于缺少光的变化,时间犹车轴松懈的车子摇摇晃晃;而难受扭曲的姿势又将安适从我身上一点点掠去。每次醒来我都看一眼表确认时民。时间步履沉重,且快慢不一。

    无事可干之后,我拿手电筒四下照来照去。照地面,照井壁,照井盖。但情况毫无变化,地面依旧,井壁依旧,井盖依旧,如此而已。移动手电筒光时,它所勾勒出的阴影扭着身子时伸时缩时胀时收。而这也腻了,便慢慢悠悠不放过任何边角地仔细摸自己的脸,重新勘察自己到底长就一副怎样的尊容。这以前还一次也没当真计较过自己耳朵的形状。如有人叫我画自己的耳形——哪怕大致轮廓——我怕也徒呼奈何。而现在则可以毫厘不爽地再现自己耳轮赖以形成的所有边框、坑洼和曲线。奇怪的是,如此一丝不苟抓摸起来,发觉左右两耳形状有相当差异。为什么会这样呢?其非对称性将带来怎样的结果呢(反正总该带来某种结果)?我不得而知。

    表针指在7:28。下井后大约已看表两千多次。总之是晚间7时28分,即棒球夜场比赛第三局下半场或第四局上半场那一时刻。小时候,喜欢坐在棒球场露天座位上端观望夏天太阳欲落未落的情景。太阳在西边地平线消失之后,也还是有灿烂的夕晖留在天边。灯光仿佛暗示什么似地在球场上长长延展开去。比赛开始不久,灯一盏接一盏很小心地放出光明,但周围还是亮得足以看报。恋恋不舍的余晖将夏夜的脚步挡在球场门之外。

    但人工照明到底执着而文静地完全压住了太阳光,周围随之充满节日般的光彩。草坪亮丽的绿,裸土完美的黑,其间崭新笔直的白线,等待出场的击球手中球根头偶尔闪亮的油漆,灯光中摇曳的香烟(无风之日,它们像为寻人认领而往来徘徊的一群魂灵)——这些便开始历历浮现出来。卖啤酒的小男孩手指间挟的钞票在灯光下一闪一闪;人们欠身观看高飞球的行踪,随着球的轨迹欢呼或者叹息;归巢的鸟们三五成群往海边飞去。这就是晚间7时30分的棒球场。

    我在脑海中推出以前看过的种种棒球比赛。还真正是小孩子的时候,圣路易斯Cardinals球队来日友好比赛。我和父亲两人在非露天席观看那场比赛。比赛开始前Cardinals选手们绕场一周,把筐里签过名的网球像运动会上投球比赛似地连续不断地抛出,人们拼命抢夺。我老老实实坐在那里不动,而注意到时,已有一个球落在自己膝头。事情很唐突也很奇妙,魔术似的。

    我又看了眼表:7时36分。距上次看表相差8分钟。只过去8分钟。摘下手表贴耳一听,表仍在动。黑暗中我缩起脖子。时间感渐渐变得莫名其妙。我决心往下再不看表。再无事可干,如此动不动就看表也非地道之举。但我必须为此付出相当大的努力,类似戒烟时领教的痛苦。从决定不看时间时开始,我的大脑便几乎始终在思考时间。这是一种矛盾,一种分裂。越是力图忘记时间,便越是禁不住考虑时间。我的眼珠总是不由自主地转往手表那边。每当这时我就扭开脸,闭起眼睛,避免看表。最后索性摘下表扔进背囊。尽管如此,我的意识仍缠着表,缠着背囊中记录时间的表不放。

    从表针运行中挣脱出来的时间便是这样在黑暗中流向前去。那是无法切割无法计测的时间。一旦失去刻度,时间与其说是一条绵延不断的线,莫如说更像任意膨胀收缩的不定型流体。我在这样的时间中睡去,醒来,再睡去,再醒来,并一点点习惯于不看表。我让身体牢牢记住:自己已不再需要什么时间。但不久我变得甚是惶惶不安。不错,我是从每隔5分钟看一次表这种神经质行为中解放出来了,然而时间这一坐标轴彻底消失之后,感觉上好像从正在航行中的轮船甲板上掉过夜幕下的大海,大声喊叫也没人注意到。船则丢下我照样航行,迅速离去,即将从视野中消失。

    我重新从背囊取出表,重新套进左腕。时针指在6点15分。应是早上6时15分。最后一次看表指在7点多,晚间7点30分。认为过去

    11小时还是妥当的,不可能过去23小时。但没有把握。11小时与23小时之间究竟有何本质区别呢?不管怎样——11小时也罢23小时也罢——饥饿是愈发气势汹汹了。它同我泛泛想象的所谓饥饿感大约是这么回事有着明显不同。我原以为饥饿在本质上大概属于缺憾感的一种,而实际上则近乎纯粹的肉体疼痛,乃是极其物理式且直截了当的痛感,一如锥刺或绳续。它痛得不均匀,缺少连贯性,有时涨潮一般高扬,耸起令人目眩的峰巅,继而珊珊退去。

    为了冲淡如此饥饿感带来的痛苦,我把注意力集中在思维上面。然而认真思考什么已不可能。一鳞半爪虽有时浮上脑海,但转瞬不知去向。每要抓取思维的一鳞半爪,它便如滑溜溜软乎乎的小动物从指间溜走。

    我站起身,长长伸腰,深深呼吸。浑身无处不痛。由于长时间姿势不够自然,所有筋肉和关节都在朝我诉苦。我缓缓向上伸直身体,做屈伸运动。但没做上10个便觉头晕目眩。我颓然坐下,闭起眼睛,双耳蝉鸣,脸上流汗。想抓扶什么,但这里没有任何可供抓扶的物体。有点想呕,无奈腹中已无东西可呕。我做了几次深呼吸,试图更新体内空气,促进血液循环,保持意识清醒。然而意识总是阴沉而浑浊,料想身体虚弱到了一定程度。不光想,还实际发出声来:身体虚弱到了一定程度。嘴巴有些失灵。哪怕看看星星也好,但看不到。笠原May把井口盖得严实无缝。

    以为笠原May午前还会来一趟,却不见影。我靠往井壁,静等笠原May到来。早上的不快之感在体内不肯退去,集中精神思考问题的能力也尽皆消失,尽管是一时性的。饥饿感依然时来时去,包围我的黑暗依然时浓时淡。而这些如同从无人的房子里搬运家具的盗贼,将我的精神集中力劫掠一空b

    午后笠原wtav仍不出现。我准备闭目睡一会儿。因我想很可能梦见加纳克里他。但睡得太浅,梦也支离破碎。在放弃努力不再集中精力思考什么之后,不出片刻,林林总总的记忆断片便纷至沓来,犹水悄然弥满空洞。我可以真真切切记起以往去过的场所、见过的男女、受过的肉体损伤、交谈过的话语、购买过的东西、丢失的物品等等,连每个细节都清清楚楚,自己都惊讶何以记得这许多。我还记起往日住过的几座房子和几个房间,记起里边的窗口、壁橱、家具和灯盏,记起小学到大学教过自己的老师中的几位。这些记忆大多脉络不够完整,时间顺序也颠三倒四,基本是微不足道的琐事,并且不时被汹涌的饥饿感打断。但每一单个记忆却异常鲜明,如天外猛然刮来的旋风撼动自己的身体。

    如此不经意地跟踪记忆时间里,三四年前单位发生的一件事浮上脑海。事情本身固然不值一提,但在为消磨时间而在脑海中—一再现的过程中,我渐渐变得不快起来,继而不快又变成明显的愤怒。愤怒俘虏了我,使我全身发抖,呼吸急促,心音加大,血液出现肾上腺素,疲劳也罢饥饿也罢、一切一切都为之退居其次。那是由小小的误解引起的争吵。对方摔给我几句不顺耳的话,我也同样出言不逊。但毕竟起因于误解,过几天双方便道歉了事,没有落下积怨,没有留下反感。忙了累了,人难免有时说话粗声大气。正因如此,我早已把此事忘得一干二净。不料在这同现实隔绝的伸手不见五指的井底,这段记忆竟是那般栩栩如生,那般“滋滋”作响地烧灼我的意识。我皮肤可以感受到灼热,耳朵可以听见烧灼的声音。我咬牙切齿,心想为什么给人数落得狗血淋头而自己却只那么轻描淡写回敬几句呢?我在头脑中逐个推出当时应用来反击对方的词句,将词句打磨得无比锋利。而越是锋利我越是怒不可遏。

    然而随后恰如附疣忽然脱落,一切又倏忽变得无可无不可了。时至今日何必非翻老账不可呢!对方也骂定把那次争吵忘去九霄云外。事实上这以前我也一次未曾记起。我做个深呼吸,双肩放松,让身体更适应黑暗。接下去找准备挖掘其他记忆。但在这可谓岂有此理的剧烈愤怒过去之后,记忆竟荡然无存。我的脑袋与我的胃同样空空如也。

    我开始不知不觉地自言自语,开始下意识地把支离破碎的思维南南嘟哝出口。我已无法自控。我注意倾听自己在说什么,但几乎听不懂所云何物。我的口已脱离我的意识自行其是,兀自在黑暗中吐丝似地吐着莫名其妙的词句。词句从黑暗中浮出,转眼被黑暗吞噬。我的身体简直成了空荡荡的隧道,自己仅仅是在让这些词句往来通过。确乎是思维断片,但那思维是在我意识之外进行的。

    到底将发生什么呢?我想,莫非类似神经质的什么开始一点点松缓不成?我觑了眼表,表针指在3时42分。大概是午后3时42分。我在脑袋里推出夏日午后3时42分的阳光,想象自己置身其中的情景。侧耳细听,却不闻任何声籁、蝉鸣鸟叫儿童嘻笑全然不来耳畔。说不定世界因拧发条鸟不再抒发条之故而在我蛰伏井底时间里停止了活动。发条缓缓松动,于是所有活动——诸如河水的流淌、叶片的低吟、空中的飞禽——刹那间偃旗息鼓。

    笠原May到底怎么回事?为何不来这里?已好长时间没露面了。墓地,这女孩或许发生什么意外的念头浮上心来。例如有可能在哪里碰上交通事故。果真如此,知道我在井底之人这世界上便一个也没有了。我将真的在这井底慢慢死去。

    转而我又打消了担心。笠原May不是那种马虎大意的人,绝不至于轻易被车撞上。现在一定是在自己房间里一边用望远镜观察这院子一边想象我在井底的情景。她是有意拖延时间让我心神不安,让我疑心自已被活活置于死地。这是我的推测。假如笠原May真的如此拖延时间,那么她的鬼主意可谓圆满成功。因为实际上我已极度惴惴不安,已觉得自已被活活遗弃。想到自己可能在这深沉的黑暗中一点点化为粪土,每每怕得透不过气来。若时间再长身体再弱,眼下的饥饿感势必更为酷烈更为致命。那时候说不定连动一下身体都无能为力。即使绳梯里不,也可能无法攀登出去。头发牙齿掉个精光也未可知。

    空气如何呢?我不由想到空气,在这又深又小的混凝土地穴中一连数日,且被盖得严严实实,几乎谈不上有空气流通。如此一想,周围空气似乎一下子滞重得令人窒息。至于仅仅是由于神经过敏,还是确实因为氧气不足,我无从判断。为弄明白这点,我几次大口吸气大口呼出。然而越是呼吸越觉难受,胸闷至极。我又惊又怕,津津沁出汗来。想到空气,死骤然变得现实变得刻不容缓,在心头盘踞不动。它如墨黑墨黑的液体无声无息漫来,将我的意识浸入其中。此前也考虑过死的可能性,但以为离死尚有足够的时间。而若氧气不足,进程就要快得多。

    窒息而死将是怎样的感觉呢?到死要花多长时间呢?是挣扎许久才死,还是慢慢失去知觉像睡熟一样死去呢?我想象笠原May前来发现我已死时的情形:她向我连喊数声而不得回音,以为我睡着了,便往里投几颗石子。但我仍不醒来,从而知我已乌呼哀哉。

    我很想大声唤人,告诉自已被关在这里,告诉自己饿了,空气亦越来越糟。恍惚中好像重返儿童时光。我偶因一点小事离家出走,却再也无法回家。我忘了回家的路。我曾不知多少次做过这样的梦,是我少年时代的噩梦。往来徘徊,迷失归路。多年来我早已忘却此梦。而此时在这深深的井底,觉得那噩梦正活龙活现复苏过来。时间在黑暗中倒行逆施,而被另一种与现在不同的时间性所吞没。

    我从背囊取出水壶,拧开盖,小心一滴不洒地将水含人口中,慢慢浸润口腔,然后缓缓咽下。咽时喉咙里发出很大的声响,仿佛又硬又重的物体落于地板。但终究是我吞水的声音,尽管水量很少。

    “冈田先生,”有人叫我的名字。我在睡梦中听得,“冈田先生,冈田先生再请起来!”

    是加纳克里他的声音。我勉强睁开眼睛。其实睁不睁眼四周都同样漆黑,同样什么也看不见。睡与醒已没了确切分界。我想撑起身体,但指尖气力不足。身体如长期忘在冰箱里的黄瓜冻得萎缩而皮软。疲惫和虚脱感将意识困在核心。无所谓,随你的便好了!我还要在意识中勃起,在现实中射精。倘你需求的即是这个,悉听尊便就是。我神思恍惚地等待她动手解我裤带。岂料加纳克里他的声音却来自很高的上方,在上方招呼我:“冈田先生,冈田先生!”抬头~看,井盖掀开半边,闪出美丽的星空,闪出被切成半月形的天宇。

    “在这里呢!”我吃力地撑身立起,朝上面再次叫一声我在这里。

    “冈田先生!”现实今的加纳克里他说道,“是在那里吗?”

    “啊,是在这里。”

    “为什么下到那种地方去了啊?”

    “说来话长。”

    “听不清,听不清,能再大点声音么?”

    “说来话长。”我吼道,“上去慢慢说吧,现在太大声发不出来。”

    “这儿的绳梯是您的吗?”

    “是的是的。”

    “怎么从下面卷上来了?是你扔上来的吗?”

    “不是,”我说,我何苦做那种事,又如何能做得那么灵巧!“不是,不是我扔上去的,不知是谁趁我不注意时拽上去的。”

    “那样您岂不出不来了?”

    “是的,”我忍住性子说,“一点不错,是从这里出不去了。所以你把它放下来好么?那样我就可以上去了。”

    “嗯,当然,马上就放。”

    “喂,放之前检查一下另一头是不是好好儿系在树干上,要不然…”

    没有回应。上面好像谁也没有了。凝目细看也不见人影。我从背囊掏出手电筒朝上照去,还是谁也照不到。但绳梯好端端放了下来,简直像在说一开始就在此没动。我深深一声唱叹。随着唱叹,身体里边硬邦邦的东西似乎缓缓融解开来。

    “喂,加纳克里他?”

    依然没有反应。表针指在1点07分。当然是夜间1时7分。因头上星光灿烂。我把背囊上肩,大大做一个深呼吸,尔后开始爬梯。攀登摇摆不定的绳梯实在很不轻松。一用力,身体所有筋骨所有关节都吱吱作响。但在一步步小心攀登时间里,周围空气渐渐升温,开始揉合明显的青草气息,虫鸣也传来耳畔。我手搭井沿,拼出最后力气蹿上身来,连滚带爬下到软绵绵的地面。地上!一时间我不思不想,只管仰卧不动。仰望天空,将空气大口大口接连吸入肺腑。夏夜的空气虽闷乎乎温吞吞的,但充满蓬勃的生机。可以嗅到泥土的气息,还有青草的气息。而只消嗅一嗅这气息,我便足以在手心感觉出泥土和青草的温柔,恨不得抓起泥土青草全部吞进肚里。

    天空一颗星星也找不见了。那些星星只有从井底方可看见。空中只悬着一轮几近圆满的厚墩墩的月亮。我不知躺了多久。好半天时间我只顾倾听心脏的跳动,觉得好像仅听心跳便可以永远活下去。后来我还是支起身,缓缓环顾四周。空无一人。只有夜幕下舒展的庭园,只有石雕鸟依然如故凝目仰望天空。笠原May家灯光全部熄了,亮着的仅院里一盏水银灯。水银灯将青白淡漠的光投在杳无人息的胡同里。加纳克里他到底消失在哪边了呢?

    不管怎样,我决定先回家再说。先回家喝点什么吃点什么,慢慢淋浴清洗全身。身上想必臭不可闻。首先须将臭味冲掉,其次填充空腹。别的都先不管。

    我顺着平日那条南路往家走去。但胡同在我眼里无端显得陌生和我格格不入起来。或许月光异常生动活泼的关系,胡同竟现出比平日还严重的停滞与腐败征兆。我可以嗅出动物尸体开始腐烂般的气味和毋庸置疑的尿臊屎臭。深更半夜居然不少居民仍未歇息,看着电视连说带吃。一户人家窗口荡出有些油腻的食品味儿,强烈刺激着我的头我的胃。空调机室外风箱鸣鸣叫着,从旁边经过时热乎乎的气流扑面而来。一户人家浴室传出淋浴声,玻璃窗隐隐映出身影。

    我吃力翻过自家院墙,下到院于。从院子看去,房子黑洞洞的,静得如在屏息敛气,早已没了半点暖意,没了丝毫的亲切感。本是同我朝夕相伴的房舍,现在成了冷冷清清的空室。但此外我又别无归宿。

    上得檐廊,轻轻拉开落地玻璃窗。由于长时间门窗紧闭,空气沉甸甸的,间有熟透的瓜果和卫生球味儿。厨房餐桌上放着我留的小字条。控水板上原样堆着洗过的餐具。我从中拿起一个玻璃杯,接连喝了几杯自来水。冰箱已没什么像样的食品。吃剩用剩的东西杂乱无章塞在里面:鸡蛋、黄油、土豆色拉、茄子、高在、西红柿、豆腐、奶酪。我开一个菜汤罐头倒进锅里加温,放进玉米片和牛奶吃了。早已饥肠输输,但打开冰箱看见实实在在的食品却又几乎上不来食欲,反倒有轻度恶心。尽管这样,为了缓解空腹造成的胃痛,我还是吃了几片威饼干。再往下就什么也不想吃了。

    进浴室脱去身上衣服,摔进洗衣机。之后站在热水喷头下拿香皂上上下下洗了个遍,头发也洗了。浴室还挂着久美子用的尼头喷头,还放着她专用的洗发香波、发胶、洗发用的发刷,放着她的牙刷和齿垢刷。久美子出走后,家中表面上尚看不出任何变化。久美子的不在所带来的,仅仅是久美子姿影不见这一明摆着的事实。

    我站在镜前照自己的脸。满脸黑乎乎的胡须。迟疑片刻,决定暂不刮除。如马上刮须,很可能连脸都刮掉。明晨再刮不迟。反正往下也不见人。我刷牙,反复漱口,走出浴室。随后打开易拉罐啤酒,从冰箱拿出西红柿和高营简单做个色拉。吃罢色拉,上来一点食欲,便从冰箱拿出土豆色拉扶在面色里吃了。看了一次表。总共在井底待了多少小时呢?然而一想时间脑袋便一顿一顿地作痛。再不愿想什么时间。时间是我现在最不愿想的东西之

    走进厕所,闭目小便良久。自己都难以相信花了那么久时间。小便时险些就势昏迷过去。之后我歪倒在沙发上眼望开花。莫名其妙!身体筋疲力尽,脑袋却很清醒,全无睡意。

    忽然心有所觉,我从按发起身走到门口,瞧了眼信箱。在井底待了几天,其间可能有人来信。信箱里只有一封。信封役写寄信人姓名,但从寄达处笔迹一眼即可看出是久美子的。字小而有个性,一笔一划,工工整整,像设计什么图案似的。写起来很费时间,但她只能这样写。我条件反射地扫了一眼邮戳。戳迹约略模糊看不大清,勉强认出个“高”字。不妨读为“高松”。香川县的高松?据我所知,久美子在高松一个熟人也没有的。婚后我们从未去过高松,也从未听久美子说她去过。高松这个地名向来没出现在我们谈话里。未必定是高松。

    反正我把信拿回厨房,在餐桌前坐定,拿剪刀剪开封口。剪得很慢很小心,以免把里面信纸剪了。但手指还是发颤。为使自己镇定下来,我喝口啤酒。

    “我一声不响地突然离去,想必你感到吃惊和担心。”久美子写道。墨水是她常用的勃朗峰蓝。信笺则是随处可见的薄薄白白的那种。

    “早就想给你写信把好多事解释清楚,却不知怎样写才能准确表达自己的心情,怎样叙说才能使你了解自己的处境。如此前思后想之间,时间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了。这点我真的觉得很对不起你。

    “现在你可能多少觉察到了,我有了交往中的男人。我同他发生性关系差不多有三个月了。对方是我在工作中结识的,你完全不认识。况且对方是谁并不重要。从结论说来,我再不会同他见面了。不知这对你能否成为些许的慰藉。

    “若问我是否爱他,我无法回答。因为这样问本身就似乎是十分不适当的。我爱你来着,的确庆幸同你结合,现在也这样认为。或许你会问那为什么偏要胡来最后又离家出走。我自己也不知这样问过自己多少次,为什么非这样不可呢?

    “然而我没有办法向你解释。我原来根本没有另找情人或在外边胡来的欲望。所以同那人的交往一开始是没有杂念的。起初是因工作关系见了几次面,也许因为说话投机,其后也时常打电话聊点工作以外的事,仅此而已。他年龄比我大得多,有太太有孩子,且作为男性也谈不上很有扭力,因此一丝一毫也没想到会同他发展更深的关系。

    “我全然没有报复你的念头。你以前曾在一个女孩那里住过一次,对此我是始终耿耿于怀。你同那女孩什么事也没有这点我可以相信,但并不等于什么事也没有就算万事大吉。说到底这属于心情问题。但我同那人胡来并非出于就此报复心理。记得以前我是说过类似的话,但那仅仅是吓唬你。我所以同他睡觉,是因为我想同他睡。当时我实在忍耐不住,无法控制自己的性欲。

    “一次我们相隔许久后因什么事见了面,谈完便去一个地方吃饭,饭后又喝了一点。当然我几乎不能喝酒,出于作陪只喝一滴酒精也不含的桔汁,因此不是酒精作怪。我们只是极普通地见面,极普通地交谈。不料碰巧身体相互接触的一瞬之间,我突然从心底产生一股想由地搂抱的欲望。相触时我凭直感觉察出他在渴求我的肉体,而且他也似乎看出我同样需求他的拥抱。那类似一种不明来由的强大的电流交感。感觉上就好像天空‘咽’一声砸在自己头上。脸颊陡然变热,心怦怦直跳,小腹沉沉下坠,连在凳上坐稳都很困难。起始我不明白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但很快意识到原来是性欲。我几乎透不过气般地强烈渴求他的躯体。我们分不清主动被动地走进旅馆,在那里贪婪地交欢。

    “这种事情详细写来很可能刺伤你,但长远看来,我想还是详细地如实交待为好。所以,或许你不好受,希望你忍着读下去。

    “那几乎同爱全然无关的行为。我单单期待由他拥抱,让他进入自己体内。如此令人窒息般地渴求男人身体生来还是第一次。以前曾在书上看到‘“性欲亢奋得无可忍耐”的说法,但想象不出具体是怎么回事。

    “至于为什么在那种时候突如其来地发生在我身上,为什么对象不是你而选择了别人,我也说不明白。总之当时我无论如何也忍耐不住,也压根儿不想忍耐。这点请你理解,我脑袋里丝毫没有背叛你的念头。在旅馆床上,我发疯似地同他厮作一团。不讳地说,有生以来我还一次也未有过那般心荡神迷的体验。不,不光是心荡神迷,没那么简单。我的肉体就好像在热泥沼中往来翻滚,我的意识汲取其快感,膨胀得直欲爆裂,而且爆裂开来。那委实堪称奇迹。是我生来至今身上发生的最为痛快淋漓的事情之一。

    “如你所知,此事我一直瞒着你。你没有觉察出我的胡来,对我的晚归也全然未加怀疑。想必你无条件地信赖我,以为我绝不至于有负于你。我却对有负你的这种信赖完全没有歉疚感。甚至从旅馆房间给你打电话,告诉你因谈工作而晚些回家。如此再三说谎我也全然无动于衷,似乎理所当然。我的心在寻求同你一起生活,同你组成的家庭是我的归宿。然而我的身体却在势不可遏地追求同那人的性关系。一半的我在这边,一半的我在那边。我心里十分清楚事情迟早败露,但当时又觉得那样的生活似可永远持续下去。我过的是双重生活,这边的我同你心平气和地生活,那边的我同他疯狂地搂在一起。

    “有一点希望你别误解,我不是说你在性方面不如那人,或缺少性魅力,抑或我没兴趣同你做爱。我的肉体当时是那样莫名其妙地如饥似渴,我只能束手就擒。我不明白何以如此,只能说反正就是这样。同他有肉体关系期间,我也想和你做爱。同他睡而不同你睡,对你实在太不公平。但我变得即便在你怀里也全然麻木不仁。你恐怕也觉察到了这点。所以近两个月时间里我有意找各种理由避免同你过性生活。

    “不料一天他提出要我同你分手而和他一同生活,说既然两人如此一拍即合,没有理由不在一起,说他自己也和家人分开。我让他给自己点时间想想。然而在同他告别后回家的电车中,我突然发觉自己对他已再无任何兴致。原因我不知道,总之在他提出一同生活的刹那间,我身上某种特殊的什么便如被强风刮跑倏然无影无踪,对他的性欲荡然无存。

    “对你产生愧疚感是在此以后。前面已经说过,在对他怀有强烈性欲期间我绝对没有感到什么负疚。对你的浑然不觉我只觉得正中下怀。甚至心想只要你蒙在鼓里我就可以为所欲为,认为他与我的关系同你与我的关系分属两个不同的世界。但在对他一忽儿没了性欲之后,我全然闹不清自己现在位于什么地方。

    “我一向以为自己是个坦诚的人。诚然我也有各种各样的缺点,但从未在关键事情上对谁说过谎或粉饰自己。我没对你隐瞒任何事情,一次也没有的。这对我多少算是值得自豪之处。然而在这长达几个月时间里我却说下致命的谎话,且丝毫不以为耻。

    “这一事实在折磨着我。我觉得自己这个人成了毫无意义的空壳,实际上也恐怕如此。另一方面我又有一点无论如何不得其解,那就是‘我为什么在一个根本不爱的人身上产生如此汹涌澎湃的性欲?’这点我怎么都找不出解释。只要没有那场性欲,我现在都理应同你幸福快乐地朝夕相伴,同那个人之间也仍会是谈笑风生的一般朋友。然而那场无可理喻的性欲,从基础上毁掉了我们迄今营造起来的生活,毁得片瓦不留。它轻而易举地从我身上夺走了一切,包括你、同你构筑的家庭,以及工作。究竟因为什么非发生这种事不可呢?

    “三年前做人工流产手术时,我曾说过事后有话要对你说,记得吗?或许那时候我就应该把情况挑明。那样也许就不至于发生这样的事了。但即使事至如今,我仍无勇气向你倾吐一空。因我觉得一旦出口,很多事情都将更为根本性地变得无可收拾。所以最好还是由我一人独吞这颗苦果,并且离开你。

    “抱歉地说,无论婚前还是婚后,同你之间都未有过真真正正的性快感。在你怀抱里固然舒心惬意,但感觉上总是非常模糊,甚至不像发生在自己身上,距自己很远很远。这完全不是你的原因,责任完全在我,是我未能很好地把握感觉。我身上好像有一种什么隔阂,总是将我的性感挡在门外。但同那个人交欢的时候,不知何故,隔阂突然滑落,自己都不知道往下如何是好。

    “我同你之间,原本存在一种非常亲密而微妙的因缘,而现在连它也失去了。那神话般的配合默契已经遭到损坏。是我损坏的。准确地说,是我身上具有迫使我予以损坏的什么。对此我万分遗憾。因为并非任何人都有希望得到同样的机遇。我深深地憎恨带来如此后果的那种东西——你恐怕很难想象我是怎样地深恶痛绝。我想知道那东西究竟是什么,无论如何我都要弄个水落石出,要找出它的根子,要斩草除根。可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足够的力量,我没有信心。但不管怎样,这终归是我的问题,同你没有关系。

    “请求你,求你别再把我放在心上,别追寻找的下落,把我忘掉,考虑自己新的生活。我父母那边我准备好好写封信,说明一切都是自己过失所致,你没有任何责任。我想不会连累你的。估计近期内即可办理离婚手续。我想这对双方都是最佳方案。所以请你什么也别说地答应下来。我留下的衣服什么的,对不起,请你扔掉或捐给哪里。一切都已成为过去。我不可能再使用哪怕在和你的共同生活中用过一次的东西。再见!”

    我把信重新慢慢看一遍,然后装回信封,从冰箱拿出一罐啤酒喝了。

    既然说要办离婚手续,那么就是说久美子不会马上自杀。这使我略感释然。随即我意识到自己是差不多两个月没同任何人做爱的事实。久美子如她自己信上写的那样,一直拒绝与我亲热。解释说医生说她有轻度膀胱炎征兆,最好暂时中止性生活。我当然信而不疑,因我觉得没有任何理由不予相信。

    两个月时间里,我在梦中,或者说在我所知辞汇中只能以梦表述的世界里跟女人交请了几次。起始跟加纳克里他,继之同电话女郎。而在现实世界里搂抱现实女人,想来已是两个月前的事了。我躺在沙发上,定睛注视放在胸口的双手,回想最后一次见得的久美子的身体。回想给她拉连衣裙拉链时目睹的她背部柔和的曲线,和耳后花露水的清香。倘若久美子信中所写的是终极事实,那么或许我再不能同久美子同床共枕了。既然久美子写得那般清楚,想必是终极事实。

    我开始思索自己同久美子的关系一去无返的可能性。但越想越怀念久美子曾属于自己的暖融融的身体。我喜欢同她睡觉。婚前自不用说,即使婚后几年最初的激动某种程度消失后,我仍然喜欢同她做爱。那苗条的身段,那脖颈、腿和乳房的感触,活生生仿佛就在眼前。我逐一回想性生活当中我为久美子做的以及久美子为我做的一切。

    我起身想听音乐,小声打开调频广播中的古典音乐节目。“好吗,今天累了,上不来情绪。对不起,别生气。”久美子说。“好好,没什么。”我应道。柴可夫斯基的弦乐小夜曲结束后,一段像是舒曼的小夜曲。听过,却怎么也想不起曲名。演奏完毕,女播音员说是《森林景色》第七曲“预言鸟”、我想象久美子在那男人身底下扭腰举腿抠抓对方脊背口水淌在床单上的情景。播音员说森林中有一只能发布预言的神奇的鸟,而舒曼将其场景梦幻地渲染出来。

    我到底了解久美子的什么呢?想着,我无声地捏瘪喝空的啤酒罐,扔进垃圾篓。我自以为理解的久美子,好几年来作为妻子抱着做爱的久美子,难道终归不过是久美子这个人微不足道的表层不成?正如这个世界几乎全部属于水母们的领域一样。果真如此,我同久美子两人度过的六载时光又到底算什么呢?意义何在呢?

    我正再次看信时,电话铃甚是唐突地响了起来,使得我从沙发上一跃而起——的确一跃而起。什么人居然半夜两点来电话呢?久美子?不,不可能,无论如何她都绝不会往这里打电话。大约是笠原May,我想,想必她看见我从空屋院里出来,因而打来电话;或者是加纳克里他,是加纳克里他想要向我解释其何以消失;抑或电话女郎亦未可知,她有可能把什么信息传达给我。笠原May说得不错,我身边女人是有点过多了。我用手头毛巾擦把脸上的汗,慢慢提起听筒。我“喂喂”两声,对方也“喂喂”两声。但不是笠原May语声,亦非加纳克里他,也不是谜一样的女郎。是加纳马尔他。

    “喂喂,”她说,“是冈田先生吗?我是加纳马尔他。还记得吧?”

    “当然记得。”我尽量平复心跳。怪事,哪里会不记得呢!

    “这么晚打电话十分抱歉。但因为事情紧急,就顾不得有失礼节,明知您将被打扰得不高兴也还是打了这个电话,非常非常抱歉。”我说不必那么介意,反正还没睡,一点关系都没有的。12刮须时发现的醒来时发现的

    “之所以这么晚打电话,是因为有件事我想还是尽快同您联系为好。”加纳马尔他说。同以往一样,每次听她开口,都觉得她吐出的每一个字无不严格经过逻辑筛选,排列得井然有序。“如果可以的话,请允许我问几个问题,可以吗?”

    我手握听筒坐在沙发上,说:“请,问什么都可以,什么都无所谓。”’

    “这两三天您怕是外出到哪里去了吧?打了好几次电话,您都好像一直不在。”

    “嗯,是的吧。”我说,“离开家一些时候,想冷静地考虑事情。我有很多必须考虑的事。”

    “那自然,这我非常清楚,理解您的心情。想静静思考什么的时候,变换场所是十分明智的。不过,这么问也许是不必要的寻根问底:你莫非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也谈不上很远很远……”我闪烁其词,把听筒从左手换到右手说,“怎么说好呢,反正是有点与世隔绝的场所。但我还不能就此细说,因为我的情况也错综复杂,又刚刚回来,累得筋疲力尽,现在很难说很长的话。”

    “当然,任何人都有自己的情况,现在不在电话里勉强说也可以的。听您声音就知道您疲劳到了一定程度。请您不必介意,是我不该在这种时候心血来潮问东问西,觉得很过意不去。这事就改日再谈吧。只是,我担心这几天您身上可能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所以才冒昧地提出这么深入的问题。”

    我低声附和。但听起来不像是附和。倒像呼吸方法出了差错的水生动物的喘息。不好的事!我身上发生的事情当中,究竟哪个算好哪个算不好呢?哪个正确哪个不正确呢?

    “让你费心,实在难得。不过眼下好像还没什么。”我调整声音道,“好事发生固然谈不上,不过也没发生什么不好的。”

    “那就好。”

    “只是很累。”我补充一句。

    加纳马尔他小声清清嗓子,说:“话又说回来,这几天时间里你可注意到出现什么大的身体变化没有?”

    “身体变化?我的身体?”

    “是的,是说您的身体。”

    我扬起脸,打量自己映在面对院子的玻璃窗上的形象。没发现有任何堪称身体变化的变化。在喷头下面上上下下搓洗时也全无觉察。“例如是怎么样的变化呢?”

    “怎么样的我也不清楚,总之是任何人都能一目了然的明显的身体变化。”

    我在茶几摊开手心,注视一会儿。手心一如往常,毫无变化。既未镇一层金,也未生出趾隆。既不漂亮,亦不丑陋。“所谓任何人都能一目了然的明显的身体变化,举例说来,莫不是后背生出翅膀什么的?”

    “那也不能排除,”加纳马尔他以从容不迫的声音说,“当然只是就一种可能性而言。”

    “那自然。”我说。

    “怎么样?没觉察出有什么?”

    “好像还没有那类变化,眼下。要是后背长出翅膀,估计再不情愿也还是觉察得到的。”

    “那倒是。”加纳马尔他表示同意。“不过冈田先生,您要当心!了解自身状况并不那么容易。比方说,人无法以自己的眼睛直接看自己的脸,只能借助镜子,看镜里的反映,而我们只是先验性地相信映在镜中的图像是正确的。”

    “当心就是。”我答应。

    “还有一点——仅仅一点——想问您一下。不瞒您说,不久前我就和克里他失去了联系,同和您一样。很觉蹊跷,也许是偶然的巧合。所以我想您说不定知道一星半点,知不知道呢?”

    “加纳克里他?”我心里一惊。

    “不错。”加纳马尔他说,“您直觉上可有什么想得起来的?”

    我答说没有。虽然没有明确根据,但我总有些觉得还是把自己刚才同加纳克里他见面说过话而她又当下消失的情况暂且瞒着加纳马尔他为好。

    “克里他担心同您联系不上,傍晚离开这里说去府上看看,可是到这个时候还没回来。而且不知为什么,克里他的动静也不能很好地感觉到。”

    “明白了。等她来的时候,让她立即同你联系。”我说。

    加纳马尔他在电话另一端沉默片刻。“坦率地说,对克里他我有些放心不下。如您所知,克里他同我从事的这项工作不是世间普通的工作。问题是妹妹还没有我这样精通这里边的情况。倒不是说克里他不具有这方面素质。素质是够,但她还没有充分适应自己的素质。”

    “明白了。”

    加纳马尔他再次沉默下去,且时间比刚才长。似乎对什么犹豫不决。

    “喂喂!”我招呼道。

    “我在这里,冈田先生。”加纳马尔他回答。

    “见到克里他,让她马上同你联系。”我重复一遍。

    “谢谢。”加纳马尔他说。之后就深夜打电话道过歉,放下电话。放回听筒,我再次打量自己照在玻璃窗上的姿影。此时心里突然浮起一念:自己很可能再没机会同加纳马尔他说话了,很可能地将彻底从我视野消失。并无什么缘由,只是蓦然有此感觉。

    继而,我忽然想起绳梯还照样吊在井口,恐怕还是尽早收回来好。那东西给谁发现,有可能惹出麻烦。何况还有倏忽不知去向的加纳克里他问题。最后一次见到她即是在那口井。

    我把手电筒揣进衣袋,穿鞋跳下院子,又一次翻墙而过,顺胡同来到空屋前。笠原May家依然一片漆黑。时针即将指向3点。我走进空屋院子,径直来到井边。绳梯一如刚才拴于树干垂手并中。井盖只开半边。

    我觉得有点不对头,往下窥着井底,自言自语似地唤了一声“暖加纳克里他”。没有回声。我从衣袋掏出手电筒,把光束往井底探去。光照不到井底。但听得有人低吟浅叹似的声响。我又招呼一次。

    “不要紧,在这儿呢厂加纳克里他说。

    “在那种地方干什么呢?”我小声问询。

    “干什么?和你同样嘛。”她不无讶然地说道,“想东西呢。想东西这个场所不错。”

    “那的确是的,”我说,“不过你姐姐刚才来电话了哟!为你失踪担心得不行。说深更半夜还不回家,动静也感受不到。告诉我见到你让你马上跟她联系。”

    “知道了。专门跑来一趟,谢谢。”

    “喂,加纳克里他,不管怎样无上来好吗?有话想慢慢跟你说。”

    加纳克里他置之不理。

    我熄掉手电筒,揣回衣袋。

    “冈田先生,下到这里来怎么样,两人坐在这儿说话。”

    重新下到井底和加纳克里他两人说话倒也不坏,我想。但想到井底带有霉气味的黑暗,胃立时沉甸甸的。

    “不,对不起,再不想下去了。你也差不多适可而止吧。说不准又有谁把梯子撤走,再说空气也不大好。”

    “知道。可我还想呆一会儿。我嘛,您放心就是。”

    加纳克里他既无意上来,我自然无可奈何。

    “电话中没有对你姐姐说在这里见过你,那样可合适?我是总有些觉得还是瞒着她好。”

    “嗯,那样很好,别告诉姐姐我在这里。”加纳克里他说。略一停顿又补充道:“我也不想让姐姐担心,但我也有要想东西的时候。大致想定就离开这儿。所以暂时就请让我一个人待着,不给您添麻烦的。”

    我把加纳克里他留在那里,折身回家。明天早上再来看情况不迟。即使夜间笠原May又跑来抽走绳梯,也还是有办法把加纳克里他从井底救出。回到家,我立即脱衣上床。拿起枕边一本书,翻开看到的那页,毕竟情绪亢奋得实难入睡。不料刚看一两页,我意识到自己已处于半昏睡状态。遂合书熄灯,睡了过去。

    醒来已是翌日9时30分。我放心不下加纳克里他,脸没洗便匆匆穿衣,顺胡同来到空屋前。云层低垂,空气潮乎乎的,像随时都可能下雨。井口不再有绳梯悬垂。看样子有人从树干解下拿到哪里去了。井盖也两块盖得好好的,上面压着石头。我打开一半往井里窥看,呼她的名字。但无回音。隔会儿又唤一次。如此连续几次。想她可能睡了,往下扔了几颗石子。可井里似空空无人。加纳克里他大概今早爬出井口,解下绳梯带去了哪里。我重新合好井盖离开。

    走出空屋院落,靠篱笆往笠原May家那边张望了一阵子。笠原May很可能像往日那样瞧见我出来。但等了一会儿不见她露头。四下阔无声息。不见人影,不闻响动,蝉亦一声不鸣。我用鞋尖慢慢抠掘脚前地面。我有一种陌生感,仿佛置身井内几天时间里原有的现实被另一现实挤走并由其取而代之。自我从井里出来回家时起心底便一直有这样的感觉。

    我沿胡同返回家来,在浴室刷牙刮须。胡须几天没刮,满脸黑乎乎的,活像刚刚获救的漂流者。长这么长生来还是头~遭。这么留下去也无妨。但沉吟一下,决定还是刮去,觉得还是保持久美子离家时那副面容为好。

    我先把热毛巾捂在脸上,然后在上面厚厚涂了一层刮须膏。为防止伤皮,我刮得很慢很小心。刮下额,刮左脸,继而刮右脸。刮罢右脸对镜一照,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右脸竟有一块青黑色污痕样的东西。一开始我以为有什么阴差阳错地贴到了脸上,于是洗去刮须膏,用香皂细细擦洗又拿毛巾猛援。不料那污痕似的东西竟不肯退去,且无退的迹象,似已深深沁人肌肤。我用手指摸了摸其上缘。较之面部其他部位似乎略微热些,此外并无特殊感触。是清!有病那里正是在井内感到发热的那个部位。

    我把脸凑近镜子细瞧那块德。位于右颊骨偏外一点儿,婴儿手掌大小,颜色青得发黑,同久美子常用的勃朗峰蓝黑墨水差不多。

    作为可能性首先可以设想的是皮肤过敏。可能在井底给什么搞中毒了,如漆中毒那样。但井底什么能引起中毒呢?我曾用手电筒在井底每个边角照了个遍,那里有的只是土和水泥井壁。况且过敏以至中毒竟会弄出如此显眼的疼不成?

    我陷入轻度恐慌之中,就像被惊涛骇浪卷走一般,一时手足无措,分不清东南西北。我忽而把毛巾丢在地板上,忽而推翻垃圾篓,忽而脚磕在什么地方,忽而不知所以地哺前有声。后来总算镇定下来,靠着洗漱台冷静思考该如何对待这一现实。

    我想先这样观察一下再说,不急于找医生看。或许只是一时性的,顺利的话说不定如漆中毒那样很快不治而愈。既然短短几天就生了出来,那么消失怕也轻而易举。我去厨房煮了咖啡。肚子早已饿了,但一真要吃什么,食欲便如海市蜃楼转眼不知去向。

    我在沙发上躺下,静静望着刚开始下的雨。不时进浴室照次镜子。但那病不见有丝毫变化,在我脸颊奇迹般染出一方蓝黑地带。

    作为起因,唯一想得出来的便是在那场梦一般的幻觉中由电话女郎牵手钻过墙壁7事。那时门开了,为了避开进入房间那个危险的什么人,女郎拉我的手把我领去墙壁。在穿壁的正当口,我感觉脸颊上明显发热,位置也正是病那儿。问题是破壁同脸颊生病之间能有什么因果关系呢?我当然无从解释。

    那个无面孔的男子在宾馆大厅对我说:“现在不是时候,你不能在这里!”他向我警告。然而我置若罔闻,只管前进。我对绵谷升愤愤不平,为自己的一筹莫展窝囊憋气,结果使我领受了这块病亦未可知。

    病也可能是那场奇异梦幻给我留下的烙印。他们借助清告诉我那不单单是梦,那是实有之事.你必须每次照镜子时都予以想起。

    我摇摇头。无法解释的事情委实太多。而我仅仅明了一点:即我对什么都感到困惑。头开始胀鼓鼓作痛。没办法再想什么。什么都不想做。我喝口冰镇啤酒,继续看外面的雨。

    偏午时分,往舅舅那里打了个电话,聊了一会儿家常话之类。有时候我很想找人说说话,跟谁说都可以。否则觉得自己同现实世界距离越拉越远。

    舅舅打听久美子是不是还好,我说还好,眼下出公差去了。一切和盘托出也并无不可,但是把一系列事件原原本本讲给第三者几乎是不可能的。连我本人都如坠五里雾中,如何能向别人说清道明!于是决定暂把真相瞒着舅舅。

    “您是在这里住过一些年头的吧?”我问。

    “啊,一共在那里怕是住了六七年吧。”他说,“慢着,买的时候是1960年,住到1967年——七年。后来结婚搬来这座公寓。那以前一直单身住那里来着。”

    “想问您一句:在这里住时可发生过什么不好的事?”

    “不好的事?”舅舅似有些费解。

    “就是说,生病啦和女人分手啦什么的。”

    舅舅在电话另一端不无好笑地笑道:“在那里住时同女人分手确实有过一次,不过那种事在别处住也是完全可能的,我想也算不得怎么不好。况且老实说来又不是很让人舍不得的女人。至于病嘛……记忆中没生过病。脖子生过一个小包,去理发时师傅劝我最好割掉,就找到医生那里。不是大不了的东西,无非想让健康保险公司开销一点,荒唐!住那儿期间找医生那是最初也是最后一次。”

    “没有什么不愉快的回忆?”

    “没有,”舅舅稍想一下问道,“喂喂,干吗风风火火地问这个啊?”

    “真实也没有什么的。只是久美子最近见得一个算卦先生,耳朵装了不少风水方面的话回来,这个那个的。”我扯谎说,“这种事我是无所谓的,可她偏叫我问问舅舅。”

    “晤——,我对风水什么的也完全是门外汉,问我也说不出个究竟来。不过就我住时的感觉来说,房子不存在任何问题。宫胁那里情况倒是那个样子,可离那里远着哩。”

    “您搬走后有什么人住过这里?”

    “我搬开以后,像是有位都立高中老师一家住了三年、接着是一对年轻夫妇住了五年。年轻的大概做什么买卖,什么买卖记不得了。至于他们在那里过的是不是幸福愉快我可不知道。管理方面统统委托给了不动产商。没见过住户,什么原因迁走也不晓得。不过不好的消息却是根本没听说。估计是嫌房子窄而出去自己建房了吧。”

    “有人说这地方水脉受阻。这点可有什么想得起来的?”

    “水脉受阻?”舅舅问。

    “我是不明白怎么回事,只听人这么说。”

    舅舅沉思片刻。“想得起来的什么也没有的。不过胡同两头堵死,可能不大对头吧。没有人口和出口的路,想起来是不大正常。因为路也罢河也罢根本原理上是流动的。堵塞必然沉淀。”

    “果然。”我说,“还有件事想问:您可在这儿听见过拧发条鸟叫?”

    “拧发条鸟?”舅舅道,“什么呀,那是?”

    我简单讲了讲抒发条鸟。说它落在院里的树上,每天像拧发条似地叫上一遍。

    “不知道,那玩艺儿没看过也没听过。我喜欢鸟,过去就很留意鸟叫,但这鸟名都是头一次听得。这也和房子有什么关系?”

    “不,没什么关系,只是以为您知道,随便问问。”

    “你要是想详细了解井啦我以后住过什么人啦,只管去站前世田谷第一不动产公司去问,说出我的名字找一个姓市川的老伯问他就是。房子一直由他管来着。他是那里老户,或许能告诉你很多风水方面的事。实际上我知道宫胁家那么多情况也是从老伯那儿听来的。那人喜欢聊天,见见会有好处,说不定。”

    “谢谢,见见看。”

    “对了,工作进展如何?”舅舅问。

    “还没找到。说实话,也没怎么用心找。眼下久美子工作,我在家搞家务,反正过得下去。”

    舅舅似乎在思索什么,稍顷道:“也罢。要是实在有难处,到时说一声就是,或许我可以帮上忙。”

    “谢谢。有难处一定找您。”说罢,我放下电话。

    本想给舅舅说的那个不动产商打个电话,打听一下房子的由来以及以前住过什么人等情况,但终归觉得这念头有些傻气而作罢。

    下午雨也还是一味悄然下个不停。雨淋湿房顶,淋湿院里的树,淋湿地面。午饭我吃的是烤面包片,喝了个汤罐头。整个下午一直在沙发上度过。想出门采购,但想到脸上有病,便懒懒地没了兴致。我有些后悔,胡须留着不刮就好了。不过冰箱里还有点菜蔬,橱里放着若干罐头食品,米和蛋也有,只要不那么讲究,两三天还是可以应付的。

    在沙发上几乎什么也没想。看书,用磁带听西方古典音乐。再不然就愣愣看院里的雨。也许在黑漆漆的井底总想东西想得太久了,思维能力已经枯竭。每要正经想点什么,脑袋便像给软钳子扶住似地胀痛;每要回忆什么,全身肌肉和神经便吱吱作响。我觉得自己仿佛成了《奥兹魔术师》里油干生锈的白铁皮人。

    我时不时去一次洗脸间站在镜前观察脸上的病。可惜毫无变化。病没再扩张,亦未缩小,颜色深浅也一成本变。我发觉鼻下尚有胡须未刮净。刚才右脸颊发现病时头脑大乱,忘了刮没刮完的部位。于是我再次用热水洗脸,涂上刮须膏,将残留胡须刮除。

    几次去洗脸间照脸时间里,想起加纳马尔他在电话中的话:我们只是先验性地相信联在镇中的图像是正确的。您要当心!出于慎重,我进卧室对着久美子穿西服用的立镜照了照,清同样在那里,不是镜子关系。

    除了脸上的德,没感觉出身体有别的不适。体温也量了,~如平日。除去三四天没吃东西而又无多大食欲以及偶有轻度呕吐感——恐是井底呕吐感的继续——之外,身体完全正常。

    一个安静的午后。电话铃一次没响,信一封没来,无人穿行胡同,不闻附近人语。没有猫从院子走过,没有鸟飞来鸣哈。时闻几声蝉鸣,但不似往常聒噪。

    快7点时,肚子有点饿,用罐头和青菜简单做了晚饭。相隔许久听了次广播里的晚间新闻,世间未发生什么变异。高速公路上汽车超车失败撞墙,车上青年死了几个;一家大银行的分行长伙同手下职员非法贷款受到警察传讯;叮田市一名三十六岁主妇被一过路青年用榔头砸死。但这些无不发生在遥远的另一世界,我所在的世界只有院于下的雨,雨无声无息,不张不狂。

    时针指向9点时,我从沙发移到床上,拿书看罢一章,熄掉床头灯。

    正做一个梦时,忽然睁眼醒来。什么梦记不得了,总之梦境有些凶险,醒来胸口还怦怦直跳。房间仍一片漆黑。醒来好~会儿都记不起自己现置身何处,好些时间才弄明白原来在自家床上。闹钟指在后半夜两点。大概在井里睡得颠三倒四,以致作息程序整个乱了套。脑袋好歹镇静下来时,想要撒尿。睡前喝啤酒的关系。可能的话,很想再就势睡上一觉,但事不由己,只得支撑着从床上起身。这当儿,手碰上旁边一个人肌肤。我并未惊讶,因为那是久美子常睡的位置,我早已习惯身旁有人躺卧。但我旋即想起,久美子已不在——她已离家出走。是别的什么人睡在我身旁。我毅然打开床头灯:是加纳克里他。13加纳克里他未讲完的话

    加纳克里他一丝不挂,脸朝向我这边,被也没盖,光身躺着。两座形状娇美的乳房,粉红色的小乳峰,平极板的小腹下宛如阴影素描般只黑的绒毛。她皮肤很白,刚刚生就似地珠滑玉润。我不明所以地定定着这肢体。加纳克里他膝头合得恰到好处,两腿成“弓”字形躺着。头发散落在额前遮了半边脸,看不到她的眼睛。看样子睡得十分香甜。开床头灯她也凝然不动,只管发出静温而均匀的呼吸。我反正睡意尽消,不管怎样,先从墨橱里拿出夏令薄被盖在她身上。然后关掉床头灯,穿着睡衣进厨房在餐桌前坐下。

    坐了一会儿,想起脸上的病。一摸,可以感觉出仍低烧似地发热。无须特意照镜,仍在那里无疑。看来那什物并非睡一晚上觉即可侥幸消失一尽那类好对付的东西,恐怕还是天亮后查电话簿向附近皮肤科医院咨询一下为好。问题是大夫x起自觉起因对该如何回答呢?在井下待了近三天。不不,跟工作两码事,只是想考虑点事情。因我觉得井底那地方适合思考事情。是的,没带吃的。不,不是我家的井,别人家的,附近空房子的井。擅自过去的。

    我叹~声。啧啧,这话怎么好出口呢?

    我两肘支在台面,似想非想地发呆时间里,加纳克里他的裸体异常鲜明地浮现在脑海里。她在我床上酣然大睡。随后想起在梦中同身穿久美子连衣裙的她交爵时的情景,还真切记得当时她肌肤的感触和肉体的重量。到底何是现实何是非现实呢?不依序确认很难区别。两个领域之间的隔墙正渐渐溶化。至少在我记忆中现实与非现实似乎是具有同一重量和亮度同居共处的。我既同加纳克里他交换又没问她交薄。

    为了把这种乱七八糟的性场面逐出头脑,我不得不去洗脸问用冷水洗脸,稍后去看了看加纳克里他。她把被蹬到腰间,依然酣睡未醒。从我这里只看得她的背。她的背使我想起久美子的背。想来,加纳克里他的身段同久美子惊人地相像。由于发型、衣着风格和化妆截然不同,这以前没甚注意到,其实两人个头差不多,体重也像彼此彼此,衣服尺寸也相差无几。

    我拿起自己的被走进客厅,倒在沙发上翻开书。我在看前不久从图书馆借来的历史书,关于战前日本在满洲的活动和诺门坎日苏之战的。听了间官中尉那番话,开始对当时中国大陆的形势发生兴趣,去图书馆借了几本回来。但跟踪书上具体史料性记述不到10分钟,睡意突然上来。便把书放在地板上,闭起眼睛,算是休息一下眼睛,结果就那么睡了过去,且睡得很实。

    醒来时,厨房有声音传来。走去一看,原来加纳克里他在厨房准备早餐,身穿白色T恤和蓝色短裤,两件都是久美子的。

    “喂,你的衣服在哪儿呢?”我站在厨房门口向加纳克里他打招呼。

    “啊,对不起,您睡觉的时候,随便借您太太的衣服穿了。我也觉得不好意思,但我什么穿的也没有嘛。”加纳克里他只把脖子歪向这边说道。不知何时她又恢复了以往60年代风格的化妆和发式,唯独假睫毛没戴。

    “那倒不必介意。可你的衣服到底怎么了?”

    “没了。”加纳克里他倒也痛快。

    “没了?”

    “嗯,是的,丢在哪里了。”

    我走进厨房,靠餐桌观看她做鸡蛋卷。加纳克里他熟练地打蛋、放调味料,快手搅拌起来。

    “那么说,你是光身来这里的噗?”

    “嗯,是的。”加纳克里他理直气壮地说,‘完全赤身裸体。您怕也知道吧,您给盖的被嘛。”

    “那的确是的。”我支吾道,“我想知道的是:你是在哪里怎么丢的衣服,怎么从那里光身来到这里的。”

    “我也不清楚。”加纳克里他一边晃动平底钢一边圈圈卷起鸡蛋饼。

    “你也不清楚?”我说。

    加纳克里他把鸡蛋卷倒进盘子,加进煮好的花椰菜,接着烤面包片,烤好连同咖啡摆上桌面,我拿出黄油、盐和胡椒,然后严然新婚夫妇对坐吃早餐。

    我突然想起脸上的病。而加纳克里他看我的脸也丝毫不显吃惊,问也没问。为慎重起见我用手摸了摸脸,病那里仍有些发热。

    “冈田先生,那里疼吗?”

    “不不,疼倒不疼。”我回答。

    加纳克里他看一会儿我的脸,说:“在我眼里好像德。”

    “在我眼里也像涛。”我说,“不知该不该去找医生,正犹豫着。”

    “仅限于表面,医生怕也不好办吧?”

    “或许。可也不能就这么听之任之啊!”

    加纳克里他手拿叉子略一沉吟,说:“买东西办事什么的。我可以代劳。您要是不乐意出门,一直呆在家里也可以的。”

    “那么说倒是难得。可你有你的事,我也不能永远闭门不出,是吧?”

    加纳克里他想了一下道:“若是加纳马尔地,对这个也许能知道什么,知道该怎么处置。”

    “那,就请你跟加纳马尔他联系联系可好?”

    “加纳马尔他不接受别人联系,要由她自己联系才行。”如此说着,加纳克里他咬了口花椰菜。

    “可你联系总可以的吧?”

    “那当然,姐妹嘛。”

    “那,顺便问问我的病好么?或者请她同我联系。”

    “对不起,那不成。不能为别人的事开口求姐姐,这是一条原则。”

    我边往烤面包片涂黄油边叹息道:“这么说,我有事要找加纳马尔他时,只能静等她主动联系噗?”

    “是那么回事。”加纳克里他说,并点下头。“不过,如果不痛也不痒的话,我想您最好先忘掉它算了。那东西我是无所谓,所以您也无所谓就是了。人有时是会有这东西的。”

    “怕也是。”

    之后,我们默默吃了一会儿早餐。好久没跟别人吃早餐了,胃口大开。我这么一说,加纳克里他倒好像不以为然。

    “对了,你的衣服嘛……”我开口道。

    “擅自拿您太太衣服穿,您心里不舒服对吧?”加纳克里他担心地问。

    “不,哪里哪里。你穿久美子衣服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反正是放在那里,穿哪件都没关系。我放心不下的是你在哪里怎么样地弄丢了自己的衣服。”

    “不光衣服,鞋也没了。”

    “你是如何全部弄得精光的呢?”

    “无从想起。”加纳克里他说,“我记得的只是一醒来就光身躺在您家床上,之前的事一件也想不起来。”

    “你下井了吧?我从井里出来后。”

    “那个记得,再就是躺在这里,其他的都想不出。”

    “那就是说,连怎么从井里出来的也全不记得了?”

    “全不记得,记忆中途两断。”加纳克里他竖起双手食指,对我比划出约20厘米距离。我搞不清那表示多长时间。·

    “搭在井里的绳梯怎么样了也不记得?梯子已经不见了。”

    “梯子也罢什么也罢都不晓得,就连是不是顺梯从那里爬出来的都不记得。”

    我定定注视手里的咖啡杯,稍顷道:“哎,可能让我看看你脚心?”

    “噢,当然可以。”说着,她坐到我身旁椅子上,直直地伸长腿,让我看两个脚心。我抓起她脚腕细看。脚心甚是洁净,无伤无泥,造型原封未动。

    “没泥没伤。”我说。

    “就是。”加纳克里他道。

    “昨天下一天雨,假如你是在哪里弄丢鞋从那儿走到这里的,脚底板该沾泥才是,而且你是从院子进来的,脚测也该有泥痕,对吧?可脚干干净净,脚倒也好哪里也好都不像沾过泥巴。”

    “就是。”

    “这么说,就不是光脚从哪里走过来的。”

    加纳克里他不无钦佩地略歪下头,“逻辑上你说的很对。”

    “逻辑上或许很对,但我们什么目的也没达到。”我说,“你在哪里丢了衣服和鞋,怎么从那里走来的呢?”

    加纳克里他摇头道:“这——,我也摸不着头脑。”

    她对着洗碗池认真冲洗碟碗时间里,我坐在桌前就此思索。当然我也摸不着头脑。

    “这类事常有?自己去了哪里都想不起来这类事?”我问。

    “不是第一次经验。想不起自己去了哪里这类事虽说不是常有,有时还是有的。衣服弄丢以前就发生过一次,不过连鞋也无影无踪却是头一回。”

    加纳克里他拧住自来水,用抹布擦拭桌面。

    “暧,加纳克里他,”我说,“上次你讲起的还没全部听完呢。当时讲着讲着你突然不见了,可记得?可以的话,接着最后讲完好么?你给暴力团抓住,开始在那个组织里接客,在宾馆遇上绵谷升,同他睡觉——那以后怎么样了?”

    加纳克里他靠着洗碗地看我,手上的水珠慢慢顺指尖滴在地板上。白T恤胸部清晰凸现出两点乳峰。看了,我又完整地想起昨夜看到的她的裸体。

    “好的,那就把后来发生的全部讲完吧。”加纳克里他随即重新在我对面椅子坐下。“那天我所以中途不告而辞,是因为我心理上还没有把话讲完的准备。但我还是觉得最好把实情如实地向您说出来,也正因为这样我才向您讲起。可是终归没能最后讲完。人突然不见,想必你也吃一惊。”加纳克里他双手置于桌面,看着我的脸说道。

    “吃一惊是吃一惊,但在最近发生的事里边还不是最叫人吃惊的。”

    “上次已经讲了个开头,我作为娼妇,作为肉体娼妇最后接待的是绵谷先生。因协助加纳马尔他工作第二次见得绵谷升时,我即刻想起了那张脸,想忘也忘不掉。至于绵谷升先生记不记得我,我不知道。他不是轻易在脸上表现感情的那种人。

    “不管怎样,还是按先后顺序往下说吧。先从我作为娼妇接待绵谷升先生时说起。已是6年前的事了。

    “上回就已说过,那时我的身体已经对任何疼痛都无动于衷。不光疼痛,所有感觉都已失去。我生活在深不见底的无感觉之中。当然不是说没有冷热苦痛这些感觉,但这些感觉好像远在与己无关的另一世界里。所以,我对为赚钱同男人发生性关系没有半点抵触。因为无论谁对我怎么样,我所感觉到的都不是我的感觉,我没有感觉的肉体甚至已不是我的肉体。我已经被裹进卖淫团伙中。他们叫我跟男人睡觉,睡之后给我钱,我也就拿了。是讲到这里吧!”

    我又一次点头。

    “那天我奉命去的,是闹市区一座宾馆的16楼。房间是姓绵谷的订的。绵谷并不是哪里都有的常见姓。我敲门时,那男人正坐在沙发上一边看书一边喝通过房间服务要来的咖啡。他上身穿绿色港衫,下身是茶色棉布裤,短发,一副茶色眼镜。沙发前面的茶几放着咖啡壶、杯和那本书。大概书看得相当出神,眼里还残留着兴奋。面孔倒不很有特征,唯独眼睛显得异常活泼。看到那眼睛,一瞬间我还以为进错了房间。但当然不可能进锅。他叫我进来把门锁上。

    然后他坐在沙发上,一声不响地仔细打量我的身体,从头顶到脚尖。进房间后,男人大多把我的身体和脸用视线舔一遍,冈田先生您买过娼妇吗?”

    “没有。”我说。

    “那同看商品是一码事。对那种视线我很快就习惯下来。人家花钱买肉体,当然要过目检查。不过那个人的视线和一般人的不同,似乎透过我的肉体来打量我身体对面的东西,这使我很不舒服,就好像自己成了半透明的人。

    “我想我多少有点慌乱,手里的手袋掉在地板上,发生一点声音。但由于自己愣神,半天没意识到手袋掉下。我弯腰拾起手袋。掉时手袋卡扣开了,化妆品有几样散在地板上。我抬起眉笔、唇膏、小瓶花露水,一样一样装回手袋。那时间里他始终以同样的视线盯视我。

    “拾起掉在地板的东西放回手袋后,他令我脱去衣服。‘可以的话,先淋浴一下好吗?出汗了。’我说。天很热,坐电车来宾馆途中出了不少汗。他说汗什么的无所谓,没时间,叫我快脱。

    “脱光后,他叫我趴在床上,我照做了。接着命令我老实别动,别睁眼睛,别说话,除非他问。

    “他穿着衣服坐在旁边。只是坐着,坐我身旁静静俯视趴着的我的裸体,一根指头也没碰我。这样大约看了10分钟。我的脖颈、脊背、臀部、大腿都可以痛切感觉出他尖锐的视线。我心想此人说不定有性功能障碍。客人当中不乏这样的人,买了娼妇扒光,只静静地看。也有人扒光后当我面自己处理。各种各样的人以各种各样的原因买娼妇。所以,我猜想此人也可能是其中一个。

    “但不久,他开始伸手往我身上摸来。十根指头从肩摸到背,从背摸到腰,像在慢慢搜寻什么。那既不是所谓爱抚,当然也不是按摩。他的手指像顺着地图线路划动一样小心翼翼在我身体移行,仿佛一边触摸一边不停思考什么。并且不是一般的思考,而是聚精会神地深思熟虑。

    “十根指头时而信马由缰四处徘徊,时而突然止住,长久立定不动,就像十指本身或犹豫不决或坚定不移。知道吗?十指好像各具生命、各怀异志、各有所思。那是一种十分奇妙的感触,甚至有些令人悚然。

    “但不管怎样,指尖感触使我产生了性兴奋。性兴奋体验对我还是初次。当娼妇之前,性行为带给我的仅仅是痛苦,稍一想到性交头脑里都充满对痛感的恐怖。而在当娼妇之后,来了个180度转弯,竟变得毫无感觉。痛感没了,什么感觉都没了。为讨对方欢心,我也做出气喘吁吁或高潮迭起的样子。但那是骗术,是逢场作戏。然而那时我却在那男人的手指下当真喘吁起来,那是从身体深处自然而然涌上来的。我觉察出自己体内有什么开始蠕动,就好像重心在身体里边到处移来移去。

    “一会儿,男人停止了手指动作,双手指在我腰间,像在思考什么。从指尖可以感觉出他在静静地调整呼吸。之后,他开始慢慢脱衣服。我闭眼睑伏在枕头上,等待下面的把戏。脱光后,他分开我伏着的双臂和双腿。

    “房间里静得怕人,听到的唯有空调送风的低音。那个人几乎不弄出任何动静,连呼吸都听不见。他把手心放在我脊背上。我身体没了力气。他的阳物碰在我腰部,但软软的。

    “这当儿,枕旁电话铃响了。我睁眼看男人的脸。而他似乎压根儿就没听见。铃响了七八次后,不再响了,寂静重新返回房间。”

    说到这里,加纳克里他徐徐嘘了口气。随后默然看自己的手。“对不起,让我歇一会儿,可以么?”

    “可以可以。”我说。我重倒一杯咖啡暖了一口。她喝冷水。两人默默坐了十来分钟。

    “他再次用十指在我身上抚摸,那才叫无微不至。”加纳克里他继续道,“我的身体没有一处没给他摸到。我已经什么都想不成,心脏在我耳边异常徐缓地发出很大的声响。我已无法克制自己,在他的抚摸下我好几次大声喊叫。不想喊也不行,有什么别的人在用我的嗓子擅自喘吁擅自喊叫。我觉得整个身体的发条都像松动开来。接着——好些时间之后——他仍让我趴着不动,从后面把什么东西插进我那里边。是什么现在我也不晓得。硬邦邦的,大得很。反正不是他的阳物,这点可以保证。此人到底有性功能障碍,我想。

    “但不管是什么,给他插进之时,我实实在在地感到了所谓疼痛,自从自杀未遂以来这还是第一次。怎么说呢,那类似一种将我这具肉体从中间~撕两半的野蛮的痛感。然而,尽管痛不可耐,却又快活得令人眩晕。快感与痛感合为一体。明白吗?那是伴随着快感的痛感和伴随着痛感的快感,我不得不把二者作为一个东西吞下。在这样的痛感与快感之中,我的肉体更加迅猛地胀裂开来,对此我无能为力。紧接着发生一件怪事:我感觉从自己截然裂为两半的肉体中,迫不及待掉出一个见所未见触所未触的什么东西。大小我不清楚,总之滑滑溜溜,像刚出生的婴儿,是什么我全然揣度不出。它原本就在我体内而我又一无所知——而由那个男人从中拉了出来。

    “我想知道那是什么,极想知道,想亲眼看看,毕竟是我的一部分,我有看的权利。然而肉体的我呼叫着,流着口水,剧烈拧着腰肢,连睁眼都不可能。

    “于是我攀上了性快感的绝顶。不过较之绝顶,更像被人从悬崖推落下去。每一次大叫,都觉得房间所有玻璃应声炸裂。不光觉得,实际我也看见窗玻璃和玻璃杯发着声响变成碎片,而细小的碎片又好像落在自己身上。之后心里非常不是滋味,意识倏然模糊,身体变冷下去。这么比方也许奇怪,就好像自己成了冷粥,粘糊糊的,满是莫名其妙的块状物,并且块状物随着心脏跳动而缓缓地深深地作痛。我确实感觉到疼痛。没费多少时间我就想起了那是怎样的痛感——那是过去自杀未遂之前我经常感到的那种闷乎乎的命中注定式的痛,而现在它像橇棍似地猛力撬开我意识的封盖。撬开后,痛感便脱离我的意愿,拖泥带水地挽起里边我那呈琼脂状的记忆。打个离奇的比方,就好像一个已死之人目睹自已被解剖的场面。明白么?就好像亲自看到自己的身体被剖开,五腑六脏被长拖拖地掏出。

    “我浑身痉挛,口水在枕头上流淌不止,小便也失禁了。我很想控制这种肉体反应,但无计可施。我身上的发条全都松缓脱落下来。意识朦胧中,我痛切感到自己这个人是何等孤独无依何等软弱无力。各种各样的附件从肉体接二连二脱落而去。有形的,无形的,一切都如口水如尿水,化为液体拉不完扯不断地流出体外。不能听之任之地将一切排泄~空!我想,这是我自身,不能任其他为乌有!然而无能为力。在其流失面前,我只能茫然袖手旁观。不知持续了多长时间。似乎所有的记忆所有的意识全都荡然无存,一切一切都已脱离自己。不久,黑暗突如其来地包拢了我,如同沉重的窗帘扑通一声从上面落下。

    “等我意识恢复过来时,我又一次成了另一个人。”

    加纳克里他就此止住,看我的脸。

    “这就是当时所发生的。”她沉静地说。我一言不发,静等她说下去。14加纳克里他的新起点

    加纳克里他继续讲:

    “此后,我在身体分崩离析的感觉中度过了几天。走路好像脚没完全踩在地面,吃东西也没有咀嚼的感觉。而老实呆着不动,又屡屡感到恐怖,就像自己的身体在无须无底的空间永远下落不止,又像被气球样的东西牵引着永无休止向上攀升。我已经无法将自己肉体的动作和感觉联结在自己身上。它们似乎同我的意识分道扬镳,自行其是,没有秩序没有方向。而我又不知如何匡正这极度的混乱。我所能做的唯有等待而已,静等时机到来时混乱自行收场。我告诉家人身体不大舒服,从早到晚关在自己房间不动,差不多什么也不吃。

    “如此昏天黑地过了几天,三四天吧。之后恰如暴风雨过后,一切突然静止。我环视四周,打量自己,得知自己已成为与原先不同的新人。也就是说这是第三个我自身。第一个我是在持续不断的剧痛中苦苦煎熬的我,第二个我是无疼无痛无感觉中生活的我。第一个我是初始状态的我,我怎么都无法把痛苦那副沉重的枷板从脖子上卸下。在硬要卸下时——我指的是自杀失败时——我成为第二个我。这是所谓过渡阶段的我。以前折磨我摧残我的肉体痛苦确实消失了,但其他感觉也随之退化淡化,就连求生的意志肉体的活力精神的集中力也都随同痛苦消失得利利索索。而在通过这奇妙的中间地带后,如今我成了新的我。至于是不是我本来应有的面目,自己还不清楚。但在感觉上我可以模糊然而确切地把握到自己正朝着正确方向前进。”

    加纳克里他扬脸定定注视我的眼睛,仿佛征求我的感想。她双手仍放在餐桌上。

    “就是说,那男人给你带来了一个新的自己是吧?”我试着问。

    “我想恐怕是这样。”加纳克里他说,并点几下头。她的脸宛如干涸的池底,见不到任何表情。“通过被那男人爱抚、拥抱进而获得生来第一次天翻地覆的性快感,我的肉体发生了某种巨大变化。至于为什么有此变化为什么需要借助那个男人的手来完成,我不得而知。但无论过程如何,在我意识到时我已进入新的容器,并在基本通过刚才也已说过的那种严重混乱之后,试图将新的自己作为“更正确的存在”接受下来。不管怎么说,我已从深重的无感觉状态中挣脱出来,而那对我无异于透不过气的地狱。

    “只是,事后的不快感很长时间里都如影随形地跟着我。每当想起那十指,想起他往我那里边塞的什么,想起我体内掉出的(或感觉出的)滑溜溜的块状物,我就~阵惶惶然,涌上一股无可排遣的愤怒,感到绝望。我恨不能把那天发生的一切从记忆一笔勾销,然而无可奈何。为什么呢,因为那男人已摸开我体内的什么。那被撬的感触同有关那男人的记忆浑然一体地永远存留下来。毫无疑问,我体内有了污秽的东西。这是一种相互矛盾的感情。明白么?我获得的变化本身或许是正确的,并没有错,但带来变化的东西却是污秽的,错误的。这种矛盾或者说分裂长期折磨着我。”

    加纳克里他望一会她在桌面的手。

    “那以后我就不再为娼,因为已经失去了为娼的意义。”加纳克里他脸上仍未浮现出类似表情的表情。

    “那么容易就洗手不干了?”

    加纳克里他点点头:“我二话没说,反正就是不干了。什么嗯咦也没遇到,容易得甚至有点扫兴。我心里本已做好准备,料想他们肯定打电话来。但他们就此无话。他们知道我的住址和电话号码,威胁也是完全可能的,而结果什么也没发生。

    “这样,表面上我重新成为一个普通女孩。当时借父亲的钱如数还了,甚至有了一笔可观的存款。哥哥用我还回的钱又买了辆不伦不类的新车。而我为还钱做了些什么,他恐怕根本无法想象。

    “适应新的自身需要时间。所谓自己是怎样一个存在,具有怎样的功能,感受什么如何感受——这些我都必须一个个从经验上加以把握、记忆和积累。知道吗?我身上原有的东西几乎都已脱落,都已丢失。我既是新的存在,又差不多是空壳。我必须一点一滴填补这个空白,必须用自己的双手—一制作我这一实体或我赖以形成的东西。

    “虽说身份我还是大学生,但我已没心思返校。我早上离开家,去公园一个人呆呆坐在长椅上,或一味在而道上走来走去。下雨就进图书馆,把书本摊在桌面上装出看书的样子。还有时在电影院一待就是一天,也有时乘山手线电车来回兜上一日。感觉上就好像一个人孤零零浮游在漆黑的宇宙中。我没有人可以商量。若在加纳马尔地面前自然什么都可以推出,但前面已经说过,姐姐当时躲在遥远的马尔他岛潜心修行。不晓得地址,通信都通不成,只能孤军奋战。就连~本解释我所经历事情的书都没有。不过,尽管孤独,并非不幸。我已经可以牢牢地扑在自身上了,至少现在已经有了可以补上去的自己本身。

    “新的我可以感觉到疼痛,尽管不似过去那么剧烈。但同时我也不觉之间掌握了逃避疼痛的办法。就是说,我可以离开作为感觉出疼痛的具体的我。明白么,我可以将自己分为肉体的我和非肉体的我两部分。空口说起来你或许觉得费解,而一旦掌握方法,实际并不怎么难。每当疼痛袭来,我就离开作为肉体的我,就像不愿见面的人来时悄悄躲去隔壁,十分简单自然。我认识到疼痛涉及的是自己的肉体,肉体可以感觉出疼痛的存在。可是我不在那里,我在的是隔壁房间,所以疼痛的枷锁套不住我。”

    “那么说,你是随时可以把自己那么分离开来峻?”

    “不不,”加纳克里他略一沉吟,“最初我能做到的只限于物理式疼痛施加在我肉体的时候。换句话说,疼痛是我分离意识的关键。后来通过加纳马尔他的帮助,我才得以在某种程度上自主地将二者分离开来。不过那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如此一来二去,加纳马尔他来了信。信上说她终于结束马尔他岛上的三年修行,一周内回国,哪里也不再去了,就留在日本。我为将同马尔他重逢感到高兴。我们七八年没见了,一次也没见过。前面说来着,这世上马尔他是我唯一能够推心置腹畅所欲言的人。

    “马尔他回国当天,我就把以前发生过的事统统说了一遍,说得很长。马尔他一声不响地把这段奇妙的遭遇最后听完,一个问题也没提。等我说完,她深深唱叹一声,说:‘看来我确实早该在你身旁守护你。怎么回事呢,我竟然没察觉到你有这么根深蒂固的问题,或许因为你同我太亲近了。但不管怎样,我还是有我无论如何必须做的事情来看,有很多地方非我一个人去不可,别无选择。’

    “我劝她不必介意。我说这是我的问题,终归我是因此而多少变得地道起来的。加纳马尔他静静沉思了一阵,然后这样说道:

    “‘我离开日本以来你所遭遇的种种事情,我想对你是难受的残酷的。但正如你所说,无论情况怎样你是因此而阶段性地一点点接近本来的自己的。最艰难时期已经度过,一去不复返了,不会再次找到你头上。虽说并不容易,但经过一定的时间,一切都是可以忘却的。然而若没有本来的自己,从根本上人是活不下去的。就如地面,如果没有地面,在上面做什么都无从谈起。

    “‘只有一点你必须记住——你的身体已被那个男人越污了。这原本就是你必须经受的。弄得不好,很有可能永远失去自己,永远在完全的无中往来彷徨。所幸那时的你碰巧不是本来的你,因而起了很好的反作用。惟其如此,你才反倒从<假性的你>中解放出来。这实在幸运得很。不过那脏物仍留在你体内,必须找地方冲除才行。但我无法为你冲除,具体方法也不晓得。恐怕只能由你自己寻找方法自己解决。’

    “姐姐接着为我取了加纳克里他这个新名。获得新生的我需要新的名字。我马上喜欢上了这个名字。加纳马尔他还把我用作灵媒。在她指导下,我一步步掌握了控制自己和将肉体与精神分离开来的方法。我生来总算第一次得以在安详的心境中欢度时光。当然,我还没有把握住本来的我那一存在。身上还缺少很多很多东西。可是现在我身边有加纳马尔他,有人可以依赖。她理解我,容纳我,引导我,好好保护我。”

    “你再次碰到了绵谷升吧?”

    加纳克里他点下头:“是的,我又一次见到了绵谷升先生。那是今年3月初,距我第~次被地抚摸、实现转变、同加纳马尔他一道工作已经过去五年多了。绵谷升先生来我家找马尔他,我在家里见到他的。没开口说话,只在门口一晃儿。但我一瞥见那张股,顿时触电似地呆立不动。因为那是最后一次买我的那个男人。

    “我叫来加纳马尔他,告诉说那就是玷污我的那个男人。‘晓得了,往下全交给我,你放心就是。’姐姐说,‘你躲在里边,决不要在他面前露面。’我照姐姐吩咐做了,所以不知道他和加纳马尔他在那儿谈了什么。”

    “绵谷升到底找加纳马尔地寻求什么呢?”

    加纳克里他摇头道:“我一无所知,冈田先生。”

    “一般都有人去你们那里寻求什么吧?”

    “‘是的,是那样的。”

    “例如寻求什么呢?”

    “所有一切。”

    “具体说来?”

    加纳克里他咬了下嘴唇:“失物、运气、前程……等等。”

    “你们都能料到吧?”

    “料得到。”加纳克里他指着自己太阳穴说,“当然也不是什么都料得到。但答案大多在这里面,只要进这里即可。”

    “像下到井底一样?”

    “是的。”

    我臂时支在桌面,慢慢做个深呼吸。

    “可以的话,有一件事希望你告诉我:你好几次出现在我梦里。那是你以自己意愿有目的进行的,是吧?”

    “正是。”加纳克里他说,“是有目的进行的。我进入您的意识之中,在那里同你交合。”

    “这你可以做到?”

    “可以,那是我的任务之一。”

    “我和你在意识中交合。”我说。一旦实际出口,觉得很有些像在雪白的墙壁上挂一幅大胆的超现实主义画作,而我像从远处审视它是否挂得端正似地再次重复道:“你和我在意识中交合,对吧?可你为什么偏要和我做那种事呢?”

    “因为加纳马尔他命令我那样。”

    “那么说,加纳马尔他是通过作为灵媒的你来探索我的意识,以便从中寻求某种答案?而那又是为什么呢?所寻求的答案是绵谷升委托的?还是久美子委托的?”

    加纳克里他默然良久,显得有些迷惘。“那我不知道,我没得到详细情报。因为在没得到情报的情况下作为灵媒才能更为主动自觉。我只是受命通过那里而已。至于给在那里发现的东西赋予意义则是加纳马尔他的任务。不过有一点想请您理解:总的来说加纳马尔他是偏向您的。因为我憎恨绵谷升先生,而加纳马尔他是比谁都为我着想的人。大概她是为你才那样做的,我想。”

    “哎,加纳克里他,我不太明白——为什么你们出现后她身边怪事层出不穷?这么说,倒不是把一切责任推到你们身上。也许你们是为我做了什么。不过坦率说来,我无论如何也不认为自己因此得到了幸福,莫如说反而失去了许多许多。很多东西离我远去了。一开始是猫,继而老婆失踪。久美子走后来了封信,坦白说同一个男的睡了好些日子。我没有朋友,没有工作,没有收入,没有未来的希望,没有生存的目的——这难道对我有好处不成?你俩在我和久美子身上到底子了些什么?”

    “您说的我当然十分理解,您生气也理所当然。我也希望一切都能水落石出……”

    我叹口气,手摸右脸颊那块德。“啊,算了算了,就算我自言自语,别往心里去。”

    她目不转睛看我的脸道:“确实,这几个月您身边事情一个接着一个。对此我们或许有几分责任。不过我想这恐怕是或迟或早总有一天非发生不可的。既然迟早总要发生,那么快些发生不是反而好些吗?我的确是这样觉得的。跟你说,冈田先生,事情甚至更糟糕哩。”

    加纳克里他说要去附近自选商场采购食品。我递过钱,劝她外出最好穿得多少整齐些。她点点头,去久美子房间穿了白布衬衫和绿花裙子出来。

    “随便拿您太太的衣服穿,您无所谓吗?”

    我摇头说:“信上叫我全部扔掉,你穿是谁都无所谓的。”

    不出所料,加纳克里他穿起来件件衣服都正相合身,合身得近乎不可思议,连鞋号也一致。加纳克里他穿起久美子的拖鞋出门去了。目睹她穿着久美子衣服的身姿,我觉得现实正进一步偏离方向,犹如巨大的客轮正缓缓转舵。

    加纳克里他外出后,我倒在沙发后茫然望着院落。约三十分钟后,她抱着三个塞满食品的大纸袋搭出租车返回,动手为我做了火腿蛋和沙丁鱼色拉。

    “您对克里他岛可有兴致?”饭后加纳克里他突然问我。

    “克里他岛?”我问,“地中海的克里他岛?”

    “对”

    我摇摇头:“说不清,没专门考虑过克里他岛,兴致无所谓有也无所谓无。”

    “没有和我一起去克里他岛的想法?”

    “和你一起去克里岛?”我重复问道。

    “说实话,我打算离开日本一段时间。上次您走开后我一个人在井底一直想这个问题。从姐姐给取这个名字时我就想迟早去一次那个岛。为此看了不少有关克里他岛的书。还自学了希腊语,以便将来能在那里生活。我有相当的存款,一段时间里生活不成问题。钱你不必担心。”

    “你要去克里他岛加纳马尔他知道吗?”

    “不,还什么也没跟加纳马尔他说起。不过,要是我说想去,姐姐不会反对,说不定认为那对我有好处呢。姐姐把我作为灵媒用了五年,但她并不单单是把我当作工具使用。在某种意义上,她是以此来帮助我恢复。姐姐认为通过让我在形形色色的人的意识或自我世界中穿行可以使我获得自己这一实体,我想。您知道么?这就是所谓自我模拟试验一类。

    “想来,这以前我还一次也没有向谁明确提出过‘自己无论如何都想干这个’。说实在话,我也不曾想过‘自己无论如何都想干这个’。降生以来我就~直生活在以疼痛为中心的岁月里,设法与酷烈的疼痛共处几乎成了我生存的唯一目的。二十岁时自杀未遂倒是使得疼痛消失了,但取而代之的又是深而又深的无感觉。我简直就是行尸走肉。厚墩墩的无感觉外套裹着我的全身,根本不存在可以称为我的意志的东西。在被绵谷升玷污肉体掘开意识之后,我获得了第三个我。然而那仍不是我自身。我不过取得了最低限度的容器,如此而已。而作为容器的我。在加纳马尔他指导下穿行在各种各样的自我世界。这就是我26年的人生。想象一下好了,26年时间我竟什么也不是。我一个人在井底下思考时恍然大悟:我这个人在如此长久的岁月里居然什么也不是!我不过是娼妇,是肉体娼妇,是意识娼妇!

    “但今天我要争得我新的自身。我既非容器也不是穿行物,我要在地面上竖立我自身!”

    “你说的我理解,可我为什么要和你同去克里他岛呢?”

    “因为这无论对我还是对您恐怕都是件好事。”加纳克里他说,“眼下一段时间我觉得我们两个都没必要留在这里,既然这样,莫如不在这里为好。或者说您往下有什么别的安排?有什么安身之计?”

    “没有安排什么都没有。”

    “有想在这里办的事?”

    “现在我想没有。”

    “有不得不办的事?”

    “找工作我想是必要的。不过也并不是说马上非找不可。”

    “如此看来,您不觉得我们有很多共通点?”

    “确实有的。”

    “我们两人都需要从某处开始新的什么,”加纳克里他看我的眼睛说,“作为开端,我认为去克里他岛并不坏。”

    “是不坏。”我承认,“唐突固然唐突,作为开端则的确不坏。”

    加纳克里他朝我菀尔一笑。想来,加纳克里他还是第一次朝我微笑。她这一笑,使我觉得历史似乎朝着正确方向多少前进了一步。“还有时间。就算马上做出发准备,怕也需两周时间。这期间您慢慢考虑一下。我不知道是否能给予您什么,现在好像没有给予您的。因为我是个彻头彻尾的空壳。我要~点点填充这空壳。但如果您认为这也无妨的话,我可以把这个自我自身交付给您。我想我们是可以互相帮助的。”

    我点头。

    “想想看,”我说,“很高兴你这么说,果真那样,我想肯定很妙。不过我还有事必须考虑,必须处理。”

    “即使万一您仍说不愿去克里他岛,我也不会因此受打击。遗憾自然遗憾,您只管不客气地说出就是。”

    这个夜晚加纳克里他还住在我家里。傍晚她问我去附近公园散散步如何,我遂忘了脸上那块病走到外面。老是对这玩艺儿耿耿于怀也没什么意思,我想。我们在这心旷神治的夏日黄昏散步了一个小时,然后回家简单吃点东西。

    散步时,我对加纳克里他详细讲了久美子信上的内容。我说估计她再不会回到这里了。她已经有了情人,且跟他睡了两个多月。就算同那男的分手,也不至于回心转意。加纳克里他默默听着,没发表任何例如感想之类。看样子她早已知晓来龙去脉。大概这方面我是最为蒙在鼓里的人。

    饭后加纳克里他提出想跟我睡觉,想同我进行肉体式性交。如此风风火火的,我不知怎么办才好。“如此风风火火的,我不知怎么办才好。”我坦率地告诉加纳克里他。

    加纳克里他盯着我脸道:“您同我一起去克里他岛也罢不一起去也罢,反正请您把我作为娼妇睡一次好么?一次即可。这和去克里他岛是两码事。我想今晚在这里请您买我的肉体。这是最后一次,此后我就彻底不当娼妇,意识上的也好肉体上的也好,甚至加纳克里他这个名字都想扔掉。但为此需要到此为止这样一个眼睛看得到的分界。”

    “需要分界我自是明白,可是何苦偏要跟我睡呢?”

    “跟您说,我想通过同现实的您进行现实性交来从冈田先生您这个人当中穿过,想以此来使自己从自身污秽中解放出来。这就是分界。”

    “噢,对不起,我可不买人家肉体。”

    加纳克里他咬咬嘴唇:“这样吧,不用出钱,让我穿几件太太的衣服好了,包括鞋,作为形式上买我肉体的代价,这回可以了吧?这样我就能获救。”

    “你说的获救,就是指你从绵谷升最后留在你体内的秽污中。解放出来?”

    “是那么回事。”

    我注视一会儿加纳克里他的脸。加纳克里他沿沾假睫毛的脸庞看上去比平时孩子气得多。“我说,绵谷升到底是什么东西?那小子是我老婆的哥哥。可细想之下,我对他差不多一无所知。他到底在想什么追求什么……我一点儿都不知晓。我知晓的仅仅是我们相互憎恶。”

    “绵谷升先生同您是完全属于两个世界的人。”加纳克里他说,随即闭嘴筛选词句。“绵谷先生在您不断失去的世界里接连得分,在您被否定的世界里受到欢迎,反之亦然。也正因如此,他才对您深恶痛绝。”

    “这我很不理解。对那小子来说我岂非微不足道?他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绵谷升有名声,也有势力。与他相比,我完全是零。对这样的小角色他何必非欲置之死地而后快呢?”

    加纳克里他摇头道:“憎恶这东西犹如长拖拖的黑影。在大多情况下,连本人都不晓得黑影是从哪里伸过来的。也是一把双刃剑,在劈砍对手的同时也劈砍自己,拼命劈砍对方的人也在拼命劈砍自己。有时甚至会丧命,但又不可能作罢,即使想作罢也不成。您也得注意才是。这东西实在不是好玩的。憎恶这东西一旦在心里生根,要想铲除比登天还难。”

    “你能觉察到是吧,觉察到绵谷升心中那憎恶的根源?”

    “可以觉察到。”加纳克里他说,“是那东西把我的肉体撕为两半并抽污了的,冈田先生。正因为这样,我才不愿意把那个人作为我最后一个客人。”

    这天夜里,我上床抱住她。我脱去加纳克里他身上久美子的衣服,同她交合。文静的交合。同加纳克里他交合感觉上总好像是梦境的继续。恍倾两人梦中的云雨直接变成现实。这是真正的血肉之躯,但又缺少什么——缺少切切实实同这女子交合的实际感受。在同加纳克里他交合过程中,我甚至不时产生同久美子做爱的错觉。我想射精时自己肯定醒来,但没醒来。我射在了她体内。这是真正的现实。然而现实又好像在我每当认识到其为现实的时候一点点变得似是而非。现实正一点点脱离现实,却又仍是现实。

    “冈田先生,”加纳克里地双手搂住我的背,“两人一起去克里他离吧。对我也好对你也好这里都已不再是应留恋的地方。我们必须去克里他岛。留在这里,您身上笃定凶多吉少,这我知道的。”

    “凶多吉少产

    “非常地凶多吉少。”加纳克里他预言,声音低而透澈,犹如森林中的预言马。15正确的名字夏日清晨浇以色拉油的燃烧物不正确的隐喻

    清晨,加纳克里他失去了名字。

    天刚亮,加纳克里他悄悄把我叫醒。我睁开眼睛,着窗帘缝儿泻进的晨光,又看旁边起身注视我的加纳克里他。她没穿睡衣,穿我一件旧T恤。那是她身上穿着的一切。小腹绒毛在晨光中淡淡地闪烁。

    “喂冈田先生,我已经没了名字。”她说。她不再是娼妇,不再是灵媒,不再是加纳克里他。

    “OK,你已经不是加纳克里他。”说着,我用指肚揉了揉眼睛,“祝贺你,你已成为新的人。但没了名字以后怎么叫你呢?从背后叫你时就不好办。”

    她——直到昨夜还是加纳克里他的女子——摇了下头。“不知道。恐怕要找个什么新名字。我过去有真名,后来当了娼妇就再不愿叫出口,而为干那种事用了个假名。不做娼妇时加纳马尔他给作为灵媒的我取名叫加纳克里他。但我已不再是以往任何一个角色,我想有必要为新的我取个崭新的名字。您心里没有什么想得到的——适合给新的我作名字的什么?”

    我想了会儿,但想不出合适的名字。“还是你自己动脑吧。你往下就是独立自主的新的人,哪怕花些时间,肯定也还是自己物色好。”

    “可这很难呀,很难为自己找到正确的名字。”

    “当然不是容易事。毕竟名字这东西在某种场合代表~切。”我说,“或者最好我也像你那样在这里把名字整个弄没,我倒是觉得。”

    加纳马尔他的妹妹从床上欠身伸手,用指尖抚摸我脸颊哪里应该有块婴儿手心大小的病。

    “要是您在这里失去名字,我怎么叫你好呢?”

    “拧发条鸟。”我说,我起码还有个新名。

    “拧发条鸟,”说毕,她将我的这个名字放飞到空中观望片刻。“名字是很漂亮,可到底是怎样一种鸟呢?”

    “拧发条鸟是实际存在的鸟。什么样我不知道,我也没亲眼见过,只听过叫声。拧发条鸟落在那边树枝上一点一点拧世界发条,‘吱吱吱吱’拧个不停。如果它不抒发条,世界就不动了。但这点谁也不晓得。世上所有的人都以为一座远为堂皇和复杂的巨大装置在稳稳驱动世界。其实不然,而是抒发条鸟飞到各个地方,每到一处就一点点拧动小发条来驱动世界。发条很简单,和发条玩具上的差不多。只消拧发条即可。但那发条唯独拧发条鸟方能看到。”

    “拧发条鸟,”她再次重复道,“拧世界发条的抒发条鸟!”

    我抬头环视四周。早已习惯了的房间,四五年我一直在房间里睡觉。然而看上去房间竟又那般空荡那般宽敞,令人不可思议。“遗憾的是,不知抒发条鸟去了哪里,也不知那发条是何形状。”

    她把手指放在我肩上,指尖画着小圆圈。

    我仰面躺着,久久注视天花板上呈胃袋形状的小小污痕。污痕正对我枕头。我还是第一次注意污痕的存在。它究竟什么时候出现在那个位置的呢?大概我们搬来之前就在那里的吧,在我和久美子一块儿躺在这床上时间里它始终屏息敛气正对我们伏在那里。这么着,一天早上我忽然注意到它的存在。

    曾是加纳克里他的女子就在我身旁,我可以感到它暖暖的呼气,可以嗅到她肉体温馨的气息。她继续在我肩头画小圆圈。可以的话,我想再抱她一次。但我无法判断这是否正确。上下左右关系过于复杂。我摈弃思考,兀自默默仰视天花板。稍顷,加纳马尔他的妹妹在我身上俯下身子,轻轻吻在我右脸颊。她柔软的嘴唇触到那块病,我顿觉生出深深的麻痹感。

    我闭上眼睛,谛听世界的声籁。鸽的叫声从什么地方传来。咕咕、咕咕、咕咕,鸽子极有耐性地叫着。叫声充满对世界的善意。那是在祝福复日的清晨,告诉人们一天的开始。但我觉得这样并不够,应该有谁在拧动发条才是!

    “拧发条鸟,”曾是加纳克里他的女子开口道,“我想你肯定会有一天找到那发条的。”

    我仍闭着眼睛:“果真那样,果真能找到发条并且拧它的话,地道的生活就会重返我身边吗?”

    她静静摇下头,眸子里漾出一丝凄寂,仿佛高空飘浮的~缕云絮。“我不知道。”她说。

    “推也不知道。”我说。

    世上不知道为好的事情也是有的,间宫中尉说。

    加纳马尔他的妹妹说想去美容院。她身无分文(不折不扣光身一人来我家的),我借钱给她。她穿上久美子的衬衫久美子的裙子久美子的鞋,前往车站附近一家美容院。久美子也常去那里来着。

    加纳马尔他妹妹出门后,我在地板上开动吸尘器,把堆积的衣服投进洗衣机,已经好些天没这样做了。之后把自己桌子的抽屉全部拉出,将里面的东西一古脑儿倒进纸壳箱,准备挑出有用的,其余全部烧掉。实际上有用的东西几乎没有,有的差不多全是无用之物:旧日记,想回而拖延本回的来信,往日写满日程的手册,排列着我人生途中擦肩而过的男女姓名的通讯录,变色的报纸杂志剪辑,过期的游泳会员证,磁带收录机说明书与保修单,半打已投入使用的圆珠笔和铅笔,记有某某人电话号码的便笺(现已想不出是何人的了)。接着,我把放人箱子保管在壁橱里的旧信烧个精光。信大约一半是久美子来的。婚前两人经常书来信往。信封上排列着久美子细小而工整的字迹。她的字迹7年来几乎一成未变,连墨水颜色都一脉相承。

    我把纸箱拿到院里,浇上色拉油,擦燃火柴。纸箱烧得很来劲,但全部烧完意外花了不少时间。无风,白烟从地面笔直爬上夏日天空。很像《杰克与豆荚树》中高耸入云的巨木。顺其扶摇直上,最上端很可能有我的过去,有大家欢聚的小小天地。我坐在院里石头上,一边擦汗一边凝望烟的行踪。这是个燥热的夏日清晨,预示更热的午后的来临。T恤粘乎乎贴在我身上。沙俄小说中说信这东西一般是在冬夜火炉中烧的,绝不至于夏天一大早在院子洒上色拉油来烧。但在我们这个很琐的现实世界里,人在夏日清晨热汗淋漓大烧其信的事也是有的,世上别无选择的事也是有的,等不到冬天的事也是有的。

    大致烧尽,我拿水桶提来水,浇上去把火熄灭,又用鞋底踩了踩灰。

    收拾好自己的,接着去久美子工作间打开她的桌子。久美子离家后我也没看过里面抽屉。我觉得那不大礼貌。但本人既已明确表明不再回来,打开抽屉久美子也不至于介意。

    看样子离家前她已整理过,抽屉几乎空无一物。剩下来的,无非新信封信笺、装在盒里的纸夹、规尺和剪刀、圆珠笔和半打铅笔之类。想必早已为可以随时出走整理妥当,里面已没有任何可以感觉出久美子存在的东西。

    可是,久美子把我的信弄哪儿去了呢?她应该拥有和我数量相同的信。那些信应该保存在哪里,但哪里也找不见。

    接下去我走进浴室,把化妆品全部倒进纸盒。口红、洗面奶、香水、发卡、眉笔、棉扑儿、化妆水以及其他莫名其妙的玩艺儿全给我倒进糕点盒中。量并不多。久美子对化妆不甚热心。久美子用的牙刷和齿垢刷扔了,淋浴喷头也扔了。

    如此收拾完毕,也彻底累了。我坐在厨房椅上,满满喝了杯水。其他久美子留下来的,也就是相当于一个不大书架的书和衣服了。书捆起来卖给旧书店。问题是衣服。久美子信上叫我适当处理。说再不想穿第二次。但具体怎么算是“适当”处理她却未加指点。卖给旧衣店?装进塑料袋当垃圾扔掉?送给想要的人?捐给救世军?但哪种作法我都认为不够“适当”。不急,用不着急,眼下就那么放着算了。也许加纳克里他(曾是加纳克里他的女子)穿用,或者久美子改变主意回来取走也未可知。这种情况固然不会出现,可又有谁能~口否定呢!明天发生什么都无人知晓。至于后天大后天,更是无人知道。不,如此说来,就连今天下午发生什么都无可预料。

    曾是加纳克里他的女子从美容院回来已快中午了。新发型惊人之短,最长部分也不过三四厘米,用发胶之类固定得服服贴贴。也许完全卸装的关系,乍看险些认不出来了。总之不再像杰克琳·肯尼迪了。

    我夸奖了她的新发型:“这样要自然得多,青春得多。就是觉得有点好像成了另一个人。”

    “本来就成了另一个人嘛!”她笑道。

    我问她一起吃午饭如何,她摇摇头,说往下有好多事要一个人去做。

    “暧,冈田先生,拧发条鸟,”她对我说,“这回总算作为新的人迈出了最初一步。先回家跟姐姐好好谈谈,然后做去克里他岛的准备:拿护照,订机票,打点行装。这些事我完全外行,不知怎样做才好。毕竟以前一次也没出过远门,连东京都没离开过。”

    “你仍然认为和我一起去克里他岛不碍事?”我试探道。

    “还用问!”她说,“无论对我还是对您都是最佳选择,所以才请您也仔细考虑考虑。这可是件大事!”

    “仔细考虑。”我应道。

    曾是加纳克里他的女子离去后,我穿一件新港衫,蹬上长裤,并为掩饰那块德戴了副太阳镜,顶着炎炎烈日步行到车站,坐午后乘客寥寥的电车来到新宿。我在纪伊国书店买了两本希腊旅行指南,去伊势丹专卖皮箱的地方买了个中号旅行箱。买罢去最先看到的一家餐馆吃午饭。女侍应生甚是冷淡,满脸的不耐烦。我自以为对冷淡不耐烦的女待应生相当地见怪不怪,然而如此不耐烦的还是头一遭。无论我这个人还是我点的莱看来都百分之百不合她的意。我对着菜谱考虑吃什么的时间里,她以一种活像抽到一支凶签的眼神死死盯视我脸上的病。我脸颊一直粘着她的视线。本来我要的是小瓶啤酒,一会儿上来的却是大瓶。但我没有抱怨。就凭人家给拿来果然冒泡的冰镇啤酒这点,怕也应千恩万谢才是。量多,喝一半剩下即可。

    菜上来前,我边喝啤酒边看旅行指南。克里他岛在希腊也是离非洲最近形状最为细长的岛’。岛上无铁路,游客一般以公共汽车代步。最大的镇叫伊拉克里昂,附近有以迷宫著称的克诺索斯宫殿遗址。主要产业是橄榄种植,葡萄酒也颇有名。多数地方风大,到处是风车。由于种种政治上的原因,在希腊是最后从土耳其独立出来的。也许因此之故,风俗习惯也较希腊其他领土略有不同。尚武风气浓,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以顽强的抗德运动而闻名。加山扎基斯以克里他岛为舞台创作了长篇小说《希腊左巴》。我从旅行指南上所能得到的克里他岛知识基本就这么多了。至于那里实际生活如何我几乎无从知晓。这也情有可原,旅行指南这类小册子说到底是为途经那里的过客写的,而并非以准备在那里落地生根的人为对象。

    我想象自己和曾是加纳克里他的女子单独在希腊生活的情景。我们在那里到底将过什么样的日子呢?将住什么样的房子吃什么样的东西呢?早上起来后将做什么样的事说什么样的话来打发一天时光呢?这些究竟将持续几个月以至几年呢?我脑海全然浮现不出任何堪称图像的场景。就希腊我知道的具体光是仅仅是《星期天不行》和《骑海豚的少年》等电影场面,且已是二三十年前的老电影了。

    但无论情况怎样,我想我都可以就这样去克里地岛,可以同曾是加纳克里他的女子同去克里他岛生活,总之。我交相看一会儿桌面上的两本旅行指南和脚前新买的旅行箱。这是我付诸具体形体的可能性。为了将可能性这一概念变成可视形体我特意上街买了旅行指南和旅行箱,并且越看越觉得这可能性充满诱惑力。一切置之度外,只消提一个旅行箱立即离开这里即可,容易得很。

    我留在日本所能做的,无非闷在家里静等久美子回来。而久美子基本回归无望。信上交待得很清楚,叫我别等她别找她。诚然,不管怎么说,继续等久美子的权利我是有的。可那一来我势必眼看着损耗下去,势必更为孤独更为一筹莫展更为软弱无力。问题在于这里任何人都不需要我!

    或许应该从此同加纳马尔他妹妹一起去克里他岛,或许如她所说这对我对她都是最佳方案。我再一次盯视脚前放着的旅行箱,想象自己同加纳马尔他妹妹降落在伊拉克里昂机场(克里他岛机场名称),想象在一个村落里住下来生活、吃鱼、在碧蓝的大海里游泳。但是如此在脑海叠积明信片般想入非非的时间里,胸中固体云团样的东西渐次膨胀开来。我一只手握着新旅行箱,在挤满购物客的新宿街头行走。走着走着觉得胸闷,犹如气孔被什么堵塞了,手脚都好像运作不灵。

    出得餐馆正在路上走着,手中旅行箱撞在对面大踏步跨来的一个男子腿上。是个大块头小伙子,灰T恤,一顶棒球相,耳朵塞着单放机耳塞。我对他道了声“对不起”。不料对方默默扶正帽子,一只胳膊直挺挺伸出猛地抓住我胸口一抡。事情完全始料未及,我脚步踉跄栽倒,头磕在大楼墙上。男子见我的确倒了,毫不动容地扬长而去。一瞬间本想追上前去,又转念作罢。追上去也是枉然。我爬起身,叹口气,拍去裤子上的土,持过旅行箱。有人拾起我掉的书递过,是一位头戴几乎无檐圆帽的小个子老妇人。帽子形状甚是奇特。递给我书时,老妇人一声不响轻摇下头。见得老妇人的帽子及其同情的眼神,我不期然想起抒发条马——那栖息在一片树林深处的拧发条鸟。

    头疼了一阵子,好在没有磕破,只脑后鼓个小包。别在这种地方东张西望了,还是赶快回家为好,我想,还是返回那条宁静的胡同才是道理。

    为使心情平静下来,我在车站售货亭买了份报纸和柠檬糖。从衣袋掏钱付罢正扶报纸往验票口走时,背后传来女子叫声:“喂,阿哥,”女子喊道,“那位脸上有病的大个子阿哥!”

    叫我!喊叫的是售货亭女孩。我不明所以地折回。

    “忘拿找给您的钱了。”她说,然后把才刚1,000日元的余额递给我。我道谢接过。

    “提了那块病.别见怪,——她说,“想不出别的叫法,就顺嘴说出来了。”

    我设法在脸上浮起微笑,摇下头,表示无所谓。

    她看着我的脸,“汗出得那么厉害,不要紧?不大是滋味吧?”

    “热,走路,就出了汗。谢谢了。”我说。

    上电车打开报纸。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实在有好久没摸报纸了。我们没订报。久美子乘电车通勤路上想起来时就在车站售货亭买份晨报给我带回家来,于是翌日早晨我看前一天的晨报。看报只为看招聘广告。而久美子没了以后,买报回来的人也没了。

    报纸上没有任何足以引起我兴趣的东西。眼睛从第一版扫到最后一版,我必须知道的消息一则也没有。但在叠起报纸依序看车上吊挂的周刊广告时,眼睛停在绵谷升三个字上。字相当大:“绵谷升团出马政界投石激浪”。我定定仰视这“绵谷升”好些时候。这小子端的动真格的了,端的要当政治家。我思忖,就为这一点我离开日本也是值得的。

    我提着空旅行箱在电车站转乘公共汽车回到家。家虽如空壳,进家门还是舒了口气。歇息片刻,进浴室淋浴。浴室已没有了久美子气氛。牙刷也好喷头也好化妆品也好统统没了踪影。没有长筒袜和内衣挂在这里,没有她专用的洗发香波。

    从浴室出来用毛巾擦身时,墓地心想该把报道绵谷升的周刊买回一本,很想看看上面到底写些什么。继而又摇摇头。绵谷升想当政治家当去就是。这个国家谁想当政治家都有权利当。何况久美子已离我而去,我同绵谷升的关系实质上已一刀两断。那小子以后交何运气和我了不相干,正如我交何运气同他了不相干一样。妙哉!原本就该如此!

    然而我很难把那周刊逐出脑海。整个午后我都在整理壁橱和厨房,但无论手脚怎么忙脑袋怎么考虑别的,“绵谷升”那吊挂广告上三个大大的铅字都在我眼前执拗地浮上浮下,就像从公寓邻室穿壁而来的遥远的电话铃声。无人理睬的铃声久久响个不停。我尽可能做出充耳不闻的样子,权当它不存在,但就是不成。无奈,步行到附近一家小店买了那期周刊回来。

    我坐在厨房椅上,边喝加冰红茶边看那报道。上面写道,作为经济学家和评论家声名鹊起的绵谷升氏正具体探讨下届众议院选举由新渴XX选区参加竞选的可能性。其详细履历赫然其上,学历、著述、几年来在舆论界的东杀西砍。伯父为新温XX选区众议院议员绵谷义孝氏。该氏日前以健康原因声明引退,但尚未物色到强有力的理想接班人。倘别无意外情况,舆论大多认为其使绵谷升氏可能继之由该选区出马。果真如此,以现职绵谷众议员地盘之强,绵谷升氏之知名度之年轻,其当选庶几已成定局。报道遂引用当地“一位名流”谈话:“升君出马的可能性可以说有百分之九十五。细节问题当然有待协商,但关键是本人似已有意出马,水到自然渠成。”

    绵谷升谈话也登在上面。话很长。现阶段尚未决意出马,他说,这件事的确是有,但自己也有自己的想法。问题并不那么简单,不可能一有人提出我就当场应允下来。自己希求于政界的同可能希求于己的二者之间,恐存在相当差距。所以、往下将一步步协商一点点协调。但若双方想法一致,决定参加众议院竞选,自己无论如何也要力争当选。而一旦当选,就不甘心只当一名平庸的议院新手。自己才三十七岁,既然选择从政之路,便有漫长的路要走。自己有明晰的构想,也有能力就此争取人们的理解。自己将依据长期构想和战略开展活动。目标暂且以15年为期。在20世纪内,自己肯定可以作为政治家处于推动日本确立明确的国家同一性的位置。这是短期目标。而最终目的,是要使日本摆脱当今政治边缘状态,将其提升到堪称政治及文化楷模的地位。换言之,就是给日本这个国家脱胎换骨,就是抛弃伪善,确立哲理和道义。需要的不是模棱两可的词句,不是故弄虚直的修辞技巧,而是可触可见的鲜明形象。我们业已进入务必获得这一鲜明形象的历史时期,而作为政治家当务之急即是确立这种国民共识和国家共识。现在我们推行的这种无理念政治,不久必然使这个国家沦为随波逐流的巨大水母。自己对侈谈理想和未来没有兴趣。我所说的仅仅是“必须做的事”,而必须做的事是无论如何也要做的。对此我有具体的政策性方案,它将随着形势的发展而逐步变得一目了然。

    周刊记者大体说来对绵谷升怀有好感。说绵谷升是精明强干的政治、经济评论家,雄辩之才早已人所共知。风华正茂,雄姿英发,仕途无可限量。在这个意义上,其口中的“长期战略”可谓亦非梦想而带有现实性。选民大多欢迎他出马。在较为保守的选区,离婚经历和独身多少有些问题,但年龄和能力的优势足以弥补而或过之。妇女选票当可拉到不少。“诚然,”报道开始以略带辛辣的笔触结束全文:“绵谷升直接承袭伯父选区出马这点,换个看法,亦不无搭乘其本人锋芒所指的‘无理念政治’顺风车之嫌。其高迈的政见虽具一定说服力,但在现实政治活动中能否奏效,则只能拭目以待。”

    看罢绵谷升报道,把周刊投进厨房垃圾篓。我先将去克里他岛所需衣服和杂物装进旅行箱。克里他岛冬天冷到什么程度我心中无数。从地图上看,克里地岛距非洲极近。但非洲有的地方冬天也是相当寒冷的。我拿出皮夹克放进旅行箱,接着是毛衣两件、长裤两条、长袖衫两件、半袖衫三件。再加上驼绒外套、T恤、短裤、袜子、内衣、帽子,以及太阳镜、游泳裤、毛巾、旅行牙具。不管怎么装,旅行箱也还是有一半空着,但必需品又想不出更多的来。

    反正先把这些装进合上箱盖。旋即生出几分感慨:真的就要离开日本了!我将离开这个家,离开这个国家。我含着柠檬糖打量好一会崭新的旅行箱,不由想到久美子离家时连个旅行箱也没带。她只带一个小挎包,只提洗衣店打理过的一衫一裙,就那样在晴朗朗的夏日清晨离家远去。她带的东西比我箱里的还少。

    接着我想到水母。绵谷升说:“这种无理念政治,不久必然使这个国家沦为随波逐流的巨大水母。”绵谷升他凑近观察过活生生的水母吗?恐不至于。我观察过。在水族馆陪久美子亲眼看了——尽管不情愿——地球上种种样样的水母。久美子站在一个个水槽前,真可谓忘乎所以地默默凝视水母们安详而又曲尽其妙的泳姿。初次约会便好像把身旁的我忘去九霄云外。

    那里确实有形形色色大大小小的水母。梳形水母、瓜形水母、带形水母、幽灵水母、透明水母……久美子给这些水母迷得如醉如痴,以致我事后买了本水母图鉴当礼物送给她。想必绵谷升有所不知,有的水母既有骨骸又有筋肉,且能吸入氧气,排泄也能,甚至精子卵子亦不在话下。它们挥舞触角和围盖游得满酒自如,并非飘飘摇摇随波逐流。我决不是为水母辩护,但它们自有它们的生命意志。

    喂,绵谷升君,我说,你当政治家无所谓,那自然悉听尊便,不该由我说三道四。但有一点要告诉你:你用不正确的隐喻.侮辱水母则是错误的。

    晚间9点多电话铃突然响了。我半天没抓听筒。望着茶几上叫个不停的电话机,我猜想到底是谁呢?谁现在找我干什么呢?

    我明白过来。是那个电话女郎。为什么我不知道,反正深信不疑。他从那个奇妙的黑房间需求我。那里至今仍荡漾着沉闷滞重的花瓣气息、仍有她排山倒海的性欲。“我什么都可以为你做,包括您太太没为你做过的。”终归我没拿听筒。电话铃响了十几遍停下,又响了12遍,随后沉默下来。这沉默比电话铃响之前的沉默深重得多。心脏发出大大的声音。我久久盯视自己指尖,谁想心脏缓缓将我的血液转送到指尖的全过程。尔后双手静静捂住脸,长叹一声。

    沉默中,唯有时钟“嗑嗑嗑”干涩的声音在房间回响。我走进卧室,坐在地板上又看一会儿旅行箱。克里他岛?对不起,我还是决定去克里他岛。我有些累了,不能再背负冈田亨这个名字在此生活下去。我将作为曾是冈田亨的男人,同曾是加纳克里他的女人前往克里他岛——我这样实际说出口来。至于是向谁故意说这个,我也闹不明白。是向谁!

    “嗑嗑嗑嗑嗑嗑”,时钟踱着时间脚步。那声响仿佛同我的心跳连动起来。16笠原May家发生的唯一不妙的事笠原May关于烂泥式能源的研究

    “暧,拧发条鸟,”女子说道。我把听筒贴在耳朵上觑一眼表,午后4点。电话铃响时,我正躺在沙发上睡得大汗淋漓。短暂的不快的睡眠。简直就像我正睡时有个人一屁股坐在我身上,那感触仍然挥之不去。而那个人趁我睡着赶来坐位,在我决醒时抬屁股不知去了哪里。

    “喂喂,”女子嘟政议地低声道,声音仿佛透过稀薄的空气传来。“我是笠原May呀。

    “噢。”由于嘴巴肌肉不自如,不知对方听成了什么,反正我是“懊”了一声。纯粹听成一声呻吟也未可知。

    “现在干什么犯?”’她试探似地问。

    “什么也没干。”我回答,随后离开听筒清下嗓子。“什么也没干,睡午觉来着。”

    “吵醒你了?”

    ““吵醒是吵醒了,无所谓,午睡罢了。”

    笠原May有所迟疑似地停顿一下说道:“暧,拧发条鸟,方便的话,马上来我家一趟可好?”

    我闭起眼睛。一闭眼,黑暗中飘来各种各样的颜色和光亮。

    “去倒也可以。”

    “我躺在院里做日光浴呢,随便从后JI进来好么?”

    “晓得了。”

    “暧,拧发条鸟,还生我的气?”

    “说不清。”我说,“反正马上淋浴换衣服,完了去你那儿就是,我也有话要说。”

    先淋了一阵冷水让脑袋清醒过来,然后淋热水,最后又用冷水。如此眼睛自是醒过来了,身体的平衡感却仍未恢复。腿不时发颤,淋浴时不得不几次抓住毛巾挂,或坐在浴槽沿上。看来比自己原来想的要累。我一边冲洗还鼓着一个包的脑袋,一边回想新宿街头把我抢倒在地的那个年轻人。我想不通事情何以如此。什么原因使他出此举止呢?事情发生在昨天,却好像过去了一两个星期。

    淋浴出来用毛巾擦罢身体,刷牙,对镜子看自己的脸。右脸颊那块青黑色的德仍旧未褪。同此前相比,没变浓也没变淡,眼珠有道道血丝,眼窝发黑,两颗明显下陷,胡须有点过长。活像几天前重新缓过气从墓地扒上爬出的还魂新尸。

    之后,我穿上新T恤和短裤,扣一顶帽子,戴上深色太阳镜走进胡同。炎热的白天尚未结束,地面大凡有生命有形体的东西全都气喘吁吁等待傍晚阵雨的降临,但天空哪里也找不见云影。风也没有,滞重的热气笼罩着胡同。一如平时,胡同里一个人也没碰见。大热的天,我可不愿意以这副狼狈相碰见任何人。

    空屋院里,石雕鸟依然翘着长嘴瞪视天空。鸟似乎比以前看时疲惫得多,脏兮兮的,视线也像透出更加急不可耐的神情。看样子鸟是在盯视空中漂浮的一幕十二分凄惨的光景。如果可能,鸟也想从那光景移开视线,但无法如愿。眼睛已被固定,不能不看。石雕鸟周围伸腰拔背的杂草们,宛如希腊悲剧合唱团中的领唱员纹丝不动,屏息等待神谕降下。屋顶电视天线在呛人的热气中无动于衷地伸着银色触手。暴烈的夏日阳光下,一切都已干涸都已筋疲力尽。

    张望一会空屋院子后,走进笠原May家院子。橡树在地面投下凉丝丝的荫影,她却避开树阴躺在火辣辣的太阳下。笠原May身穿小得不能再小的巧克力色比基尼泳衣,仰面躺在帆布椅上。泳衣不过是用几条细带把小布块连接起来,人是否真能穿这玩艺儿在水里游泳,我很有些怀疑。她戴一副同第一次见面时一模一样的太阳镜,脸庞滚着大粒汗珠。帆布椅下放着大大的白浴巾、日光浴油和几本杂志。两个“爽口”牌汽水空易拉罐滚在那里,一个看来被当烟灰缸用了。草坪上~条塑料引水软管仍如上次没形没样地扭着。

    见我走近,笠原May欠起身,伸手把收录机关了。她比上次见时晒黑好多。不是周末偶尔到海滩晒一次那种一般的黑。黑得十分均匀,全身上下真可谓从耳轮到趾尖统统黑得完美无缺。估计每天每日一味在这里晒太阳来看,我在井底那几天怕也不例外。我四下打量一番,院落光景同上次来时差不多少。剪割得整整齐齐的草坪舒展开去,放空水的水地干涸得~看都觉得嗓子冒烟。

    我在她旁边的帆布椅坐下,从衣袋掏出柠檬糖。热,糖和包装纸全贴在了一起。

    笠原May半天没有开口,只顾盯视我的脸。“暧,拧发条鸟,脸上那块涛到底怎么回事?是青吧?”

    “是啊,十有八九是清,我想。你问怎么回事我也不明白。反正注意到时就已经那样子了。”

    技原May半支起身,往我脸上通规。她用指尖指去鼻侧的汗,往上顶了下眼镜梁。镜片颜色很深,几乎看不清里面眼睛。

    “可有过什么感觉?为什么变成那个样子?”

    “一点儿也没有。”

    “半点也?”

    “从井里出来不久往镜子里一看就这模样,就这么回事。”

    ··痛?”

    “不痛,也不痒,只有点儿发热。”

    “去医院了?”

    我摇下头:“去怕也没用。”

    “或许。”笠原May说,“我也讨厌大夫。”

    我摘下帽子,拿开眼镜,掏手帕擦把额上的汗。灰T恤腋下已出汗出得发黑了。

    “好漂亮的泳衣麻。”我说。

    “谢谢。

    “像是什么废物利用,最大限度利用有限能源。”

    “家人不在时,上边也解掉来着。”

    “畸”

    “当然喷,怎么解也那么回事,反正下边没有像样的内容。”她辩解似地说。

    她泳衣下凸现的乳房确乎很小,且没甚隆起。“就穿这玩艺儿游过?”我询问。

    “没有。彻底的旱鸭子。你这拧发条鸟呢?”

    “能游。”

    “多远?”

    我用舌尖翻转一下柠檬糖,说:“任凭多远。”

    “10公里?”

    “差不多。”我想象自己在克里他岛海滨游泳的光景。导游手册介绍说沙滩白得反正就是白,海水颜色浓得像葡萄酒。我想象不出颜色浓如葡萄酒是什么海。不过大约不坏。我再次擦把脸上的汗。

    “家人现在不在?”

    “昨天就去伊豆别墅了。周末,都去了。都去也不过父母和弟弟。”

    “你不去?”

    她做出略微耸肩的姿势。接着从浴巾里拿出短支“希望”和火柴,街在嘴上点燃。

    “拧发条鸟,你脸怎么那么恶心啊?”

    “在黑得要命的井底不吃不喝待了好几天嘛,脸当然要不成样子。”

    笠原May摘下太阳镜,脸转向我。她眼旁仍有很深的疤痕。“暧,拧发条马,生我的气/’

    “讲清楚。我觉得自己有一大堆事情要考虑,顾不上生你的气。”

    “太太回来了?”

    我摇头道:“最近来了封信,说再也不回来了。既然信上说再不回来,也就是说久美子是不回来了。”

    “一旦定下决心,绝不轻易改变——是这样的人吧?”

    “不改变的。”

    “可怜的抒发条鸟,”笠原May说着直起身子,伸手轻碰我的膝盖。“可怜啊抒发条马!暧,拧发条鸟,也许你不相信,我真的直到最后都打算把你好端端从井里救出来着,只不过想吓唬你让你受受罪,让你发抖让你喊叫罢了。想试验一下你到什么地步才能迷失自己才能惊慌失措。”

    我不知说什么合适,默默点头。

    “哎,以为我动真格的了?以为我真想让你死在那里广

    我手里揉搓一会柠檬糖纸。“说不清楚啊。你那时说的话,听起来既像是真格的,又像是仅仅吓唬我。井上井下两头说话,声波很是不可思议,表情也没办法判断准确。不过说到底,我想这已不是何是何非那种性质的东西了。明白么,现实这玩艺儿是由好几层复合成的。所以,在那层现实里或许你真要害我,而在这层现实里你也许没那个念头。我想问题在于你取哪层现实,我又取哪层现实。”

    我把揉成团的柠檬糖纸扔进“清爽”空罐。

    “暖拧发条鸟,有件事求你,”笠原May说着,指一下草坪上的引水软管,“用那软管往我身上喷点水好么?不常淋水,脑袋晒得要出毛病似的。”

    我从帆布椅爬起,走到草坪那边拾起蓝色的塑料软管。软管热乎乎软乎乎的。我拧开树阴下的自来水龙头放水。一开始水在软管里升温,出来艄水眼开水差不多,不一会一点点变凉,最后成了冷水。我朝躺在草坪上的笠原May身上使劲儿喷去。

    笠原May闭紧双眼,身体对着水帘。“凉丝丝的,舒服极了!你不也来点儿?”

    “这可不是泳衣。”我说。不过眼看笠原May淋得真好像那么畅快淋漓,便觉很难再忍耐下去,毕竟赤日炎炎。于是我脱去汗水打湿的T恤,弯腰往头上浇水,又顺便掬到嘴里尝了尝,凉凉的满好喝。

    “哎,是地下水吧?”我问。

    “是啊,从地下泵上来的,冰凉凉的很舒坦是吧?可以喝的!前段时间请保健站的人化验过,说水质毫无问题,还说东京城里很难有这么好的水。化验的人都好像很意外。但没有饮用,总有点放心不下。这一带房子建得密密麻麻的,谁知道混进什么呢,对吧?”

    “不过想起来也真是不可思议,对面它胁家干得滴水皆无,这里却有这么新鲜的水一个劲儿上蹿。一胡同之隔,怎么差得这么悬殊?”

    “这——,什么道理呢?”笠原May歪头沉思。“大概水脉不巧有了点变化,结果那边并予了,这边并没干。具体因为什么我可不大清楚。”

    “你家没发生什么不妙的事?”我试探道。

    笠原May锁起眉,摇摇头道:‘“这10年来,我家发生的唯一不妙的事,就是无聊、百无聊赖!”

    笠原May由我往身上喷了一阵子水,然后边用毛巾擦身边问我喝不喝啤酒,我说想喝。她从家里拿出两罐Heineken,她一罐,我一罐。

    “抒发条马,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还没想好怎么办。”我说,“不过有可能离开这里,我想。或者离开日本也不一定。”

    “离开日本去哪里?”

    “克里地岛。”

    “克里他岛?这可和那个人有什么关系?和那个叫作什么克里他的女的?”

    “有一点点。”

    经原May想了一会说:“把你从井里救上来的也是那个叫作什么克里他的?”

    “加纳克里他。”我说,“是的,是加纳克里地把我从井里救上来的。”

    “你肯定朋友多。”

    “也不是。总的说来以少闻名。”

    “可加纳克里他怎么会晓得你在井底呢?下井的事你不是跟谁也没说的吗?那她怎么晓得你在那里呢?”

    “不知道。”我说,“也请不出。”

    “总之你是要去克里他岛?”

    “还没想定。我是说有那种可能性。”

    留原May叼烟点燃,指尖碰下眼旁疤痕。

    ““暧,拧发条鸟,你在井底的时候,我基本倒在这儿做日光浴。从这里一边望那空屋院子,一边晒太阳想你来着——抒发条鸟就在那里,就在黑咕隆咚的井底忍饥挨饿,正一步步接近死亡,他不可能从那里出来,只我晓得他在那里。这么一想,我就可以非常非常真切地感受到你的痛苦你的不安你的惶恐。嗯,知道么?这样我才觉得非常非常切近地接近了你拧发条马这个人。真的没打算害你哟,真的,不骗你。不过嘛,拧发条鸟,我是想再往前逼你几步来着,逼到最后一步,逼到你站都站不稳怕得不得了再也坚持不住的时候。我想这对我对你都是好事。”

    “但我觉得,一旦你真的逼到最后一步,说不定就一直逼到底。这可能比你想的容易得多。因为逼到最后一步。只消再进一步就完事了。并且事后你会这样想:终归还是这样对我对你都好。”说罢,我喝q啤酒。

    笠原M8y紧咬嘴唇沉思。“不是没有可能。”她停顿一下,“我也把握不住的。”

    喝光最后~口啤酒、我欠身立起,戴上太阳镜,从头顶套上湿透汗的T恤。“谢谢你的啤酒。’”

    “暧,拧发条马,”笠原May说,“昨晚家人去别墅以后,我也下井来看。在井底待了五六个小时,一动不动坐着。”

    “那么说,绳梯是作解开拿走的喷?”

    笠原May稍微皱下眉头,“不错,是我拿走的。”

    我视线落在草坪上。吸足水的地面蒸起烟田般的热气。笠原Mcy把烟头投进‘情爽”罐熄掉。

    “起始两三个小时没什么特别感觉。当然,黑得那么厉害,多少有点心慌,但还算不上害怕呀惊恐什么的,我不是一有点什么就吓得大嚷大叫那类女孩。心想不过黑点罢了,人家拧发条马不也在这里待了好几天,不还说什么危急也没有什么好怕的也没有吗!但两三小时过后,我开始渐渐闹不清自己是怎么回事。觉得一旦一个人在黑暗中一动不动,身体就有什么不断鼓胀。就好像盆里的树根很快越长越大最后把盆胀裂似的,觉得那个什么在我体内一个劲变大很可能最后把我自身稀里哗啦地胀破。太阳光下好端端收敛在我身体里面的东西,而在黑暗中却像吸足特殊营养似地长得飞快,惊人地块。我很想控制,但就是控制不住。这么着,我一下子害怕得不行。那么怕生来还是头一次。整个人马上就要给我体内那白白的烂泥似的脂肪块样的东西取代!它要一口吞掉我!抒发条鸟,那烂泥似的东西~开始真的很小很小的哟!”

    笠原May闭住嘴,以追忆当时感受的神情注视自己的手。“真的很怕,”她说,“肯定我是想让你也这么怕来着,想让你听见它味喀昨略啃你身体的声音来着。”

    我在帆布椅坐下,看着笠原May/J’泳衣包着的形体。她虽已十六,但看上去不过一I一王四岁,乳房和腰波还没发育成熟。这使我想起用最少的线条栩栩如生勾勒出的图形。但同时她的肢体又好像有一种令人感到老成的东西。

    “这以前你可有过被玷污的感觉?”我不由问道。

    “被玷污?”她略略眯细眼睛看着我,“所谓被玷污,指身体?指给谁强奸了,是这个意思?”

    “肉体上也好,或者精神上也好。”

    笠原May视线落在自己身体上,尔后又折回我:“肉体上没有。我还是处女呢!胸部让男孩子摸过,隔衣服摸的。”

    我默默点头。

    “精神上如何我无法回答,不明白精神上被玷污是怎么回事。”

    ““我也说不确切。那仅仅是有没有那种感觉的问题。如果你没那种感觉,那么你就没有被玷污,我想。”

    “干吗问我这个?”

    “因为我认识的人里有几个人有这样的感觉,并且派生出许多复杂问题。还有一点想问:你为什么老是没完没f他考虑死呢?”

    她衔支烟,一只手灵巧地擦燃火柴,戴上太阳镜。“你不怎么考虑死?”

    ““考虑当然也是考虑,但不经常。有时候。和世上一般人~样。”

    “拧发条鸟,”笠原May说,“我是这么想的,人这东西肯定一生下来就在自己本体中心有着各自不同的东西,而那一个个不同的东西像能源似地从内里驱动每一个人,当然我也不例外。但我时常对自己不知所措。我很想把那东西在我体内随意一胀一缩摇撼自己时的感觉告诉别人,但没人理解。当然也有我表达方式不够好的问题。总之谁都不肯认真听我说下去。表面上在听,其实什么也没听进去。所以我时常烦躁得不行,也才胡来。”

    “胡来?”

    “如把自己门在井底,骑摩托时两手从后面捂住开车男孩的眼睛。”说着,她把手按在眼旁伤疤上。

    “摩托车事故就是那时发生的?”我问。

    笠原May露出诧异的神情看着我,问话好像没听到。但我口中说出的理应一字不漏传到她耳朵。她戴着深色太阳镜,看不清她眼神,但其整个面部倏然布满一种麻木阴影,宛似油洒在静静的水面。

    “那男孩怎么样了?”我问。

    笠原May兀自叼烟看我。准确说来,是看我的病。“拧发条鸟,我非得回答你的问话不成?”

    “不愿回答不回答也可以。话是你引起的,你不愿说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笠原May全然不作一声,仿佛很难决定怎么样才好。她把烟大口吸入胸腔,又徐徐吐出。然后懒洋洋摘下太阳镜,紧紧闭起眼睛仰面对着太阳。见得如此动作,我觉得时间的流动正一点点减速。时间的发条似乎开始松动,我想。

    “死了。”良久,笠原May终于放弃什么似的,以毫无生气的声音说。

    “死了?”

    笠原May把烟发抖落地面,拿起毛巾一次接一次擦脸上的汗。之后就像想起一件忘说了的事,事务性地迅速说道:“因为那时速度已相当快。在江之岛附近。”

    我默默着她的脸。笠原May两手抓着白色的沙滩巾按住两颗。香烟从指间冒着白烟。没有风,烟笔直向上升去,宛如极小的狼烟。看样子她仍在犹豫不决,不知该哭还是该笑。至少在我眼里如此。她吃力地站在这狭窄的分界线久久地左右摇晃,但归终她没倒往任何一边。签原May猛地绷紧表情,把沙滩巾放在地上,吸了口烟。时近5点,而热浪丝毫没有收敛。

    “我害死了那个男孩。当然不是有意。我只想逼到最后一步。以前那种事我们也做了好些次,做游戏似的。骑摩托时我从背后捂他的眼睛或桶一下助巴……但那以前什么也没发生,偏偏那时候,笠原May抬头看我。

    “嗯,抒发条马,我没那么感到自已被法污什么的。我只是总想接近那片烂泥,想把自己体内那片烂泥灵巧地引出消灭干净。而为引它出来,我确实需要逼到最后一步。不那样就不可能把那东西很好地诙出来,必须给它好吃的诱饵。”说到这里,她缓缓摇下头。‘哦想我没被法污,但也没有获救。眼下谁都救不7我。嗯,抒发条鸟,在我眼里世界整个是个空壳。我周围一切一切都像是骗子。不是骗子的只有我体内那片烂泥。”

    笠原May有规则地轻轻喘息许久。不闻鸟叫不闻蝉鸣一无所闻,院子里静得出奇。世界真好像彻底沦为空壳。

    笠原May像陡然想起什么,朝我转过身体,表情已从她脸上消失,如被什么冲洗一尽。“你同加纳克里他那个人睡了?”

    我点头。

    “去克里他岛可能写信来?”笠原May说。

    “写,要是去克里地岛的话。只是还没算最后决定。’”

    “反正打算去是吧?”

    “我想大概会去。”

    “暧,这边来,拧发条鸟。”说着,答原May从帆布椅欠起身。

    我离开帆布椅走到笠原May跟前。

    “坐在这里,抒发条马。”答原May说。

    我乖乖在她身旁坐下。

    “脸转到这边来,拧发条马。”她面对面静静看一会我的脸。尔后一只手放在我膝盖,另一只手心按住我脸上那块病。

    “可怜的抒发条鸟,”笠原May自言自语地说,“你肯定得承受很多很多东西,知觉也罢不知觉也罢,愿意也罢不愿意也罢,就像雨落荒原。嗯,闭上眼睛,拧发条鸟,像用浆糊料上似地闭得死死的。”

    我死死闭上眼睛。

    笠原May把嘴唇吻在我脸颊那块病上。唇又小又薄,极像制作精巧的假唇。随后地伸出舌头,在病上均匀地慢慢地舔着。另一只手则始终放在我膝头。一种温暖湿润的感触从很远的地方——比穿过全世界所有荒原还要远的地方朝我赶来。接着,她拿起我的手放在自己眼旁伤疤上。我轻轻抚摸那条长约1厘米的疤痕。抚摸中,她意识的律动顺我指尖传来。那是似乎寻觅什么的微颤。或许应该有人紧紧拥抱这个少女,除我以外的什么人,具有能给予她什么的资格的人。

    “要是去了克里地岛,可得给我写信哟拧发条鸟。我,顶喜欢接好长好长的信,可是谁都不写给我的。”

    “我写。”我说。17最简单的事形式洗练的复仇吉他盒里的东西

    次日早,我去照护照用的相片。往摄影室椅上一坐,摄影师以职业目光往我脸上审视良久。之后不声不响退回里间拿来粉笔样的东西往我右脸颊那块症上涂了涂。接着后退杯细调整照明的亮度和角度,以使病不至于显眼。我对着照相机镜头,按摄影师咐吩在嘴角浮出淡淡微笑样的东西。摄影师说后天中午可以洗出,叫我偏午时分来取。回到家,给舅舅打了个电话,说自己可能几周内离开这座房子。我道歉说没有及时告诉他久美子已不辞而别,说从其事后来信看,她恐怕很难重返这个家,而作为我也想离开一段时间——多长时间现在还说不准。听我大致说完,舅舅在电话另一端若有所思地良久没有开口。

    “我倒觉得久美子和你一向相处得很和睦似的……”舅舅轻叹~声。

    “说实话,我也那么认为来看。”我老实说。

    “你不愿意说不说也没什么——久美子出走可有什么像样的理由?”

    “估计有了情人。”

    “有过这种迹象?”

    “不不,迹象什么的倒没有。可本人那样写的,信上。”

    “是这样。”舅舅说,“那么说,就真是那么回事了?”

    “大概是吧?”

    他再次叹息。

    “我的事您别担心。”我以开朗的声音安慰舅舅说,“只是想离开这里一些日子。一来想挪个地方换换空气,二来也想慢慢考虑下一步怎么走。”

    “去哪里可有目标?”

    “可能到希腊去,我想。有朋友在那边,以前就邀我去看看。”因说谎,心里有点不快。但在这里把实情一五一十准确而明了地讲给舅舅实在非常困难。彻底说谎还倒容易些。

    “晤。”他说,“没关系的,反正我那房子往下也不打算租给人,东西就那么放在里面好了。你还年轻,从头做起也来得及,去远处放松一段时间也好。希腊卜…·希腊怕是不错的吧。”

    “总是给您添麻烦。”我说,“不过,要是我不在期间因为什么情况要把房子租给谁的话,现有东西处理掉也可以的,反正没什么值钱货。”

    “不必不必,下面的事由我考虑安排就是。对了,近来你在电话中说的什么‘水脉受阻’,怕是跟久美子事有关吧?”

    “是啊,多少有点儿。给人那么一说,我心里也不够平静。”

    舅舅似在沉吟。“过几天去你那边看看如何?我也有些想亲眼瞧瞧怎么回事。也好久没过去了。”

    “我什么时候都无所谓,什么节目都没有的。”

    放下电话,心里突然很不是滋味。这几个月时间里,一股奇妙的水流把我冲到这里。现在我所在世界同舅舅所在世界之间,出现一堵肉眼看不见的厚厚的高墙,将一个世界同另一世界隔开。舅舅在那一边,我在这一边。

    两天后,舅舅到家里来了。看看我脸上的病,他没说什么,大概不知怎么说好吧,只是费解地眯细一下眼睛。他拎来一瓶上等苏格兰威士忌和一盒在小田原买的什锦鱼糕。我和舅舅坐在檐廊里边吃鱼糕边喝威士忌。

    “檐廊这东西还是有好处的啊!”说着,舅舅频频点头。“公寓当然没檐廊,有时候挺叫人怀念的。不管怎么说,檐顾自有檐廊的情趣。”

    舅舅望了一会空中悬挂的月亮。白白的一弯新月,严然刚刚打磨出来的。那东西居然持续浮在空中而不掉下,我很有点不可思议。

    “哦,那症是什么时候在哪里弄出来的?”舅舅若无其事地问。

    “不清楚。”我喝了口威士忌,“注意到时就已经在这儿了,大约~星期前吧。我也想解释得好些详细些,但做不到,没办法。”

    “找医生看了?”

    我摇头。

    “还有一点我不太明白,这东西同久美子出走会不会有某种关联呢?”

    我摇摇头:“痛总之是久美子出走后才有的。从顺序上看应该有关联,至于是不是因果关系我也不明白。”

    “脸上冷不防冒出块病,这事我还没听说过。”

    “戏也没听说过。”我说,“不过,说倒说不好,反正我觉得好像已慢慢对它习惯些了。当然,冒出这么个劳什子,一开始我也吃了一惊,很狼狈。~看见自己的脸心里就难受,心想要是一辈子这东西都赖在这儿不掉可怎么办。但不知为什么,随着时间的过去,就不怎么放在心上了,甚至觉得并不那么糟。什么缘故我弄不明白。”

    舅舅“吻’了~声,用不无疑惑的目光久久打量我右脸颊的游。“也罢,既然你那么说,那怕也没什么的。终究是你的问题嘛。需要的话,可以给你介绍一两个医生。”

    “谢谢。眼下找不打算去找医生。估计找也不管用。”

    舅舅抱臂往上看一会天空。和往日一样,看不见星星,只一弯明晰的新月。“我有好长时间没和你这么慢慢说话了,以为放松不管你和久美子两个也能和睦相处。再说我这个人原本就不喜欢对别人的事说三道四。”

    我说这我非常明白。

    舅舅咪呢卿卿摇一会杯里的冰块,喝~口放下。“近来你周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很有些摸不着头脑。什么水脉受阻啦,风水如何如何啦,久美子出走啦,一无脸上忽然冒出痛啦,要去希腊一段时间啦。这倒也罢了,毕竟是你老婆出走,是你脸上有痞。这么说或许欠妥,并非我老婆出走,并非我脸上有病,是吧?所以,你不想细说,不说也未尝不可,我也不愿多嘴多舌。只是我想,你最好认真考虑一下:自己最主要的事情是什么广

    我点点头:“考虑了很多很多,但很多事情极为错综复杂,不可能解开来一个一个思考。也不知怎么才能解开。”

    舅舅微微笑道:“诀窍倒是有的,有诀窍保证你顺利得手。世上大多数人所以出现判断错误,无非因为不晓得这个诀窍。失败了就牢骚满腹,或委过于人。这样的例子我实在看得腻了,坦率地说也不大乐意去看。所以,让我说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话:所谓诀窍,就是首先从不怎么重要的地方下手。也就是说,如果你想从A到Z编排序号,那么应该由XYZ开始,而不是由A开始。你说事情盘根错节过于复杂没办法着手,那恐怕是因为你想从最上面的开始解决。当你要做出一项重大决定时,最好从似乎无所谓的地方着眼,从谁看都一目了然谁想都豁然明白那种简直有些滑稽傻气的地方入手,而且要在这似乎滑稽傻气的地方大量投入时间。

    “我做的当然不是了不起的大买卖,不外乎在银座开四五家饮食店,在世人眼里不值一提,不值得自鸣得意。但如果单就成败而论,我可是一次也没失败过。因为我一贯按这个诀窍行事。其他人往往轻易跳过任何人都一目了然那种似乎滑稽傻气的地方一门心思往前赶。我则不然,而在看上去滑稽傻气的地方投入最长时间。因我知道在这种地方花的时间越长,往下就越省事。”

    舅舅又呷了口威士忌。

    “举例说吧,想在某处开一家店,饭店也好酒吧也好什么都好,那就先想象一下,想象开在哪里合适。好几个地点可供选择,而终归只能选一个。如何选择才好?”

    我想了想说:“那怕要就各种情况预算一番:如定点在这里,房租多少,贷款多少,每月偿还多少,客流多少,返桌率多少,人均消费多少,人工费多少,赔赚!临界点多少…无非这些吧。”

    “若这么干,十之八九的人必然失败。”舅舅笑道,“告诉你我怎么干。一旦我觉得一个地点合适,我就站在那跟前,一天站三四个钟头,一连好多天好多天好多天好多天只管静静观察那里来往行人的面孔。不用想什么,不用计算什么,只消注意什么人以什么样神情从那里走过即可。起码花一同时间。那时间里势必要着三四千人面孔吧?何况有时花更多时间。但看着看着自会豁然开朗,好像云开雾散一样,明力过来那里到底属于怎样的地点,该地点到底需求什么。如果该地点需求的同自己需求的截然不同。那就到此为止,而去别处重复同样程序。但如果觉出那地点需求的同自己所需之间有共通点或折衷点,就算踩着了成功的尾巴,往下只要紧紧抓住不放即可。但为抓住它,就必须傻子似地不管下雨下雪都站在那里以自己的眼睛盯视别人的面孔。计算之类此后尽可你怎么算。我这个人嘛,总的说来很讲现实。只相信自己两眼彻底看明白的东西。什么道理呼方案呼计算呀或者什么什么主义什么什么理论等等,基本上是为不能用自己的眼睛分辨事物的人准备的。万世上大多数人也的确不能以自己眼睛分辨事物。至于为什么我也不明白。本来想做任何人都应该做得到的。”

    “大概不仅仅是靠魔感吧!”

    “魔感也是要的,”舅舅和悦地笑道,“但不仅仅是那个。我在想,你应该做的事也还是要从最简单的地方开始考虑。比如说,老老实实地站在某个街角每天每日观看人的面孔。不必匆忙做出决定。或许不够畅快,但有时候是需要沉下心来多花些时间的。”

    “您是叫我暂且留在这里别动步?”

    “不,我的意思并不是叫你留下或去哪里。想去希腊去也可以,想留下来留也无妨,先后顺序应由你决定。只是,我一直认为你同久美子结婚是件好事,我想对久美子也是好事。却不知为何突然间分崩离析了,这是我不能理解的又一件事。你怕也稀里糊涂吧?”

    “稀里糊涂。”

    “既然如此,我想你还是训练一下以自己眼睛看东西为好,直到一切真相大白。不要怕花时间。充分地投入时间,在某种意义上乃是最为形式洗练的复仇。”

    “复仇!”我有点愕然,“指的什么?这复仇?到底对谁复仇?”

    “噢,意思你也很快就会明白的。”

    我们坐在檐廊一起喝酒,加起来也就是一小时多一点。之后舅舅起身,说了声打扰这么久,就回去了。剩得自己一人,我靠在檐廊柱子上茫然看着院子和月亮。一时间里我可以把舅舅留下来的现实空气样的气息尽情吸入肺腑,我因此得以放松下来——好久没放松过了。

    但几个小时过去,那空气渐渐稀薄起来后,周围又笼罩在淡淡哀愁的衣袍中。归根结底,我在这边的世界,舅舅在那边的世界。

    舅舅说考虑事情须从最简单处开始。问题是我无法区别哪里简单哪里复杂。所以,翌日早晨上班高峰过后,我离家乘电车来到新宿。我决定站在这里实际观看——仅仅看——人们的面孔。我不知道这样做有没有用处,但我想总比什么也不做好些。既然不厌其烦盯视人们面孔是个简单例子,何妨就此一试。至少应没有损失。若是顺利,说不定得到某种暗示,暗示什么对我是“简单的事情”。

    第一天,我坐在新宿站前花坛边儿上,定定地看眼前来往行人的脸看f大约两个小时。但那里通过的人数量太多,脚步也快,很难看好哪个人的脸。况且坐的时间一长,便有流浪汉模样的人上前健低啧啧。警察也好几次从我跟前走过,三番五次审视我的脸。于是我放弃站前,另外物色可供我放心打量行人的场所。

    穿过高架桥,移往西口,四处转I~会后,发现一座大厦前有一方小广场。广场有式样别致的长椅,尽可坐在上面随意打量行人。行人数量没站前那么多?也没有衣袋揣着小瓶威士忌的流浪汉。我在“丹金”糕点店买来炸面圈和咖啡当午餐吃了,在那里坐f一天。傍晚下班高峰到来前起身回家。

    起始眼里尽是头发稀少者。由于受笠原May一起为假发公司做调查时的影响,眼睛总不由跟踪发稀头秃之人,并迅速分成松竹梅三类。而若这样,倒不如给笠原May打电话再和她一同打工去好f。

    但过7几日,开始不思不想地专心看起人们面孔来。路过的人大部分是大厦办公室里的男女职员。男的白衬衣领带公文包,女的大多高跟鞋。此外也有来设在大厦里的餐厅和商店的人,还有为登楼顶观光合而来的一家家老小。但总的来说人们并不那么步履匆匆。我便在无特定目标的情况下呆呆注视他们的面孔。每当有某一点引起我兴趣的人,就往其脸上多扫几眼,并以视线跟踪。

    一周时间天天如此。在人们上完班的10点左右乘电车来新宿坐于长椅,几乎岿然不动看行人一直看到4点。实践起来才体会到,如此一个接一个以眼睛追逐行人时间里,脑袋便像拔掉活塞似地变得空空洞洞。我不向任何人搭腔,也没人对我开口。什么也不思,什么也不想。有时觉得自己仿佛成了石椅的一部分。

    只一次有人向我搭话。是位衣着考究的瘦些的中年女子。身穿甚为合体的鲜艳的粉红色连衣裙,戴一副枇杷框深色太阳镜,头上一顶白帽,手上是网状图案的白皮手袋。腿很诱人,脚上是很显高的简直一尘不染的白皮凉鞋。妆化得颇浓,但不致使人生厌。女子问我可有什么为难事。我说也没什么。她问那你在这里干什么呢每天都在这里看到你,我回答着别人的脸。她问看别人可有什么目的,我说倒也没什么特别目的。

    她从手袋取出弗吉尼亚长过滤嘴,用小巧的金打火机点燃,并劝我吸一支,我摇下头。然后,她摘下太阳镜,不声不响细细端详我的脸。准确说来是端详我的痞。我回报以凝视她的眼睛。但那里边读不出半点情感涟漪,单单是一对功能准确的黑色眸子。她鼻子又小又尖,嘴唇很细一条,口红涂得一丝不苟。很难看出年龄,大约四十五岁吧。乍看显得更年轻些,但鼻测线条透出很独特的疲惫。

    “你,有钱?”她问。

    “钱?”我吃一惊,“什么意思,干吗问钱?”

    “随便问问。问你有没有钱,缺不缺钱花。”

    “眼下倒还算不上很缺。”我说。

    她略略抿起嘴角,极投入地看着我,似在玩味我刚才的答话。之后点点头,戴上太阳镜,把烟扔在地上,倏地起身扬长而去。我目瞪口呆地注视她消失在人流中。大概神经有点故障。不过那身穿戴又那般无可挑剔。我用鞋底碾死她扔下的烟头,缓缓环视四周。四周依然充满一如往日的现实。人们带着种种样样的目的由某处而来向某处而去。我不认识他们,他们也不认识我。我做个深呼吸,继续不思不想地打量众人面孔。

    在此共坐了11天。每日喝咖啡,吃炸面圈,兀自盯视眼前穿梭的数以千计的男女面孔。除去同那个向我搭话的打扮得体的中年女子简单交谈几句,11天时间我没对任何人吐过只言片语。特殊事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发生。但这11天时间几乎一无所获地过去之后,我仍未摸得任何边际。我依然无奈地徘徊在四顾茫然的迷途中,甚至最简单的头绪也未找到。

    但在第11天傍晚发生一桩怪事。那是个星期天,我坐在那里,平时起身时间过了也没动身,继续打量人们面孔。星期天有与平时种类不同的人来到新宿,且没有人流高潮。蓦地,一个手提黑吉他盒的年轻男人落入我的视野:个子不高不矮,黑塑料框眼镜,长发披肩,蓝牛仔裤配粗纹棉布衫,脚穿已开始变形的轻便运动鞋。他脸朝正前方,以若有所思的眼神从我眼前穿过。见得此人,有什么触动了我的神经,心底奏出低呜。我认得他,我想,以前在哪里见过他。但到想起花了好几秒:是那个冬夜在札幌那家酒吧唱歌的汉子,不错,正是他。

    我马上从椅子立起,急步追去。总的说来他脚步很是悠闲自得,因此我很快就赶了上去。我合着他的步调,拉开10米左右距离尾随其后。我很想向他搭话。三年前你怕是在札幌唱过歌吧,我在那里听过你的歌——想必我会这样说。“是吗?那太谢谢丁。”——他大概如此应对。可往下说什么好呢?“其实那天夜里我老婆做人流手术来着,最近又离家出走了,她一直跟一个男的睡觉。”莫非我这么说不成?车到ul前必有路,反正尾随不放就是。尾随时间里计上心来亦未可知。

    他往与车站相反方向走麦。穿过高楼林立地段,穿过甲州大街,朝代代水方向赶去。想什么我不知道,总之他像聚精会神思考什么。路也好像很熟,一次也没东张西望或迟疑不决。国视前方,步调始终一致。尾随过程中,我想起久美子做手术那天的事。3月初的札幌。地面冻得硬邦邦的,雪花不时飘飘洒洒。我再次返回札幌街头,满腑满肺地吸入冻僵的空气,看着眼前哈着白气的人们。

    说不定从那时起有什么开始变化,我不禁想道。没错,水流是以那时为界开始在我周围现出变化的。如今想来,那次人流手术对我们两人来说乃是具有非常重要意义的事件。然而当时我未能充分认识到其重要性。我是过于注重人洗手术这一行为本身了,而真正重大的或许更在别处。

    我不得不那样做。而那样做我想对我们两人是最为正确的。跟你说,那里边还有你不知道的事。我现在还不能说出的事也在那里。不是我有意瞒你。只是我还没信心断定那是否属实。所以现在还不能把它说出口来。

    当时的她还没有把握断定那个什么是否属实。毫无疑问,较之人流手术,那个什么更同妊娠有关,或者与胎儿有关。而那到底是什么呢?是什么使久美于困惑到那般地步呢?莫非她同除我以外的男人发生关系从而拒绝生下那个孩子不成?不不,那不可能。她自己断言那不可能。那的确是我的孩子。但那里又有不能告诉我的什么。而那个什么,又同这次久美子的离家出走有密切关联。一切都是从那时开始的。

    可是我全然揣度不出那里边究竟隐藏怎样的秘密。我一个人被抛弃在黑暗之中。我所明白的只有一点:久美子不会再回到我身边,除非我解开那个什么的秘密。不多一会,我开始感觉到体内泛起一股静静的愤怒。那是我肉眼看不见的针对那个什么的愤怒。我伸长腰,大口吸气,平复心跳。然而那愤怒如水一样无声无息浸润我身体每一部位。那是带有悲凉旷味的愤怒,我无处发泄,也全然无从化解。

    汉子继续以同一步调行走。穿过小田急线,穿过商业街,穿过神社,穿过弯弯曲曲的小巷。为不引起他注意,我随机应变地保持适当距离,一直尾随不懈。他显然没觉察我的跟踪,一次也没回头。此人的的确确有某种非同寻常之处,我想。他不仅没有回头,旁边也一眼没看。注意力如此集中到底在想什么呢?或者相反什么也没想?

    不久,汉子离开人来人往的道路,走进满是双层民宅的幽静地段。路窄弯多,两旁相当陈旧的住宅栉比鳞次,间无人息,静得出奇。原来一半以上都成了空房。空房门上钉着木板,挂着“待建”标牌,且不时闪出杂草丛生的空地。空地围着铁丝网,恰似掉牙后的牙豁。想必这一带将很快整片拆除另建新楼。而在有人居住的房子前面,紧挨紧靠地摆着牵牛花或什么花的花盆。三轮车扔在那里,二楼窗口晾出毛巾和儿童泳衣。几只猫躺在窗下或门日懒洋洋望着我。虽是天光尚亮的薄暮时分,却无人影可寻。我已搞不清这是地图哪一位置。甚至,南北也分辨不清。估计是佐佐木、千驮谷和原宿三站之间的三角地带,但没有把握。

    不管怎样,这是大都市正中被冷落了的一个死角。大概因为原有道路狭窄难以通过车辆的缘故。结果只有这一角房地产开发商长期以来手未伸到。踏入这里,仿佛时光倒流二三十年。意识到时,刚才还满耳鼓噪的汽车声像被吸入哪里似地沓无所闻。汉子手拎吉他盒在这迷宫般的路上穿行,最后在集体宿舍样的木屋前停住脚步。继而开门进去,把IJ带上。门似乎没锁。

    我在门前站了一会。表针指在6时20分。之后靠在对面空地铁丝网上,观察建筑物外形。一座随处可见的双层木结构宿舍。这从门口气氛和房间配置即可看出。学生时代我也住过一段时间这种宿舍。一进门有拖鞋柜,厕所共用,房间均带有小厨房——住的不是学生便是单身职工。但这座建筑不像有人住的样子。不闻声响,不见动静。贴有塑料饰板的房门没有房客名牌挂出。大概前不久摘掉的,尚有细细长长的白痕。尽管四下里午后褥暑未消,每个房间却窗扇紧闭,里面垂着窗帘。

    也许这座宿舍不久也将同周围房屋一起拆除的关系,里面空空无人。果真如此,那么提吉他盒的汉子来此干什么呢?我以为他进去后某个房间的窗户会豁然打开,等了一会,依然毫无动静。

    但我又不可能在这无人通行的小巷里永远静等下去,遂走近这宿舍模样的建筑物推门。门果然未锁,一下子朝里推开。我暂且不动,在门口窥看情况。里面黑麻麻的,一眼很难看出有什么。所有窗口又关得严严实实,满是闷乎乎的热气,一股很像在井底嗅到的毒气味儿。由于热,衬衫腋窝全都湿透,耳后一道汗水淌下。我毅然跨进门去,把门轻轻带上。我想通过信箱或鞋柜上的名签(假如有的话)来确认是否还有人入住。但这时我突然注意到里面有人,有谁死死盯着我。

    紧靠门右侧有个高些的拖鞋柜样的东西,有谁埋伏似地躲在那后面。我屏住呼吸,注视黑幽幽热乎乎的里面。躲在那里的是我刚才跟踪的那个手提吉他盒的年轻汉子,他一进门便偷偷躲在鞋柜后头。我心怦怦直跳,像有人就在我喉头下敲钉子。此人到底在那里干什么呢?或许等我,或许……“你好,”我断然打声招呼,“有件事想请教……”

    不料这当儿有什么冷不防打在我肩上,毫不留情。我弄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觉受到强烈的肉体冲击,眼睛有些发黑。我懵懵懂懂仁立不动。但一瞬间我立时明白过来:是棒球很!汉子从鞋柜后像猴子般一跃而起,用棒球棍狠狠打在我肩上。趁我发愣当口,再次举棍击来。我来不及闪身,这次打在左臂,刹那间左臂没了知觉,但不痛,只是失去知觉,就好像左臂整个消失在空中。

    但同时我几乎条件反射地飞脚踢在对方身上。上高中时跟一个有段位的空手道朋友非正式简单学过几手。那朋友只让我日复一日练习踢脚。不摆任何花架子,只练习尽量强有力尽量居高临下以最短距离踢去。朋友说紧急关头这招最有用场。的确如其所说。汉子满脑袋装的是挥棍打人,根本没考虑可能被踢。我也正在冲动之中,不知到底踢在哪个部位。尽管踢本身并未十分用力,但汉子还是吓得萎缩下来,再不举棍,仿佛时间在此中断似地以呆愣愣的眼神看着我。我乘机更准更狠地朝男子小腹踢去。趁他痛得弯腰之时我一把夺过其手中球棍,这回朝侧腹猛增。男子要抓我的脚腕,遂又踢了一脚,踢在同一部位。尔后用球棍打他的大腿。男子发出悲鸣般沉闷的声音,倒在地上。

    起初增打他莫如说更出于恐怖和冲动,是为了不使自已被打。在他倒地之后,开始变为明确的愤怒。刚才路上想久美子时涌上来的静静的愤怒仍残留在心头,而现在则释放出来,膨胀起来,火焰般燃烧上来,由愤怒而近乎深恶痛绝。我又一次用棒球棍打在他大腿上。汉子嘴角有口水淌出。我被棍击中的肩头和左臂开始一点点火辣辣作痛。这疼痛更扇起我的怒火。男子的脸痛苦地扭歪着,但他仍想用胳膊支起身来。我因左手用不上力,索性扔掉棒球棍,骑在汉子身上抡起右手狠打他的脸,一字接一掌打个不停,直打到右手发麻变痛。我准备打昏他为止。遂抓起他的领口,往地板磕他的头。我从来没有和谁这么厮打过,一次也没有,也没有这么狠命打过人。但此时不知何故,竟一发不可遏止。脑袋里也想适可而止,告诫自己再打就失手了,再打这家伙站都站不起来了!然而欲罢不能。我知道自己已分成两个,这边的我无法阻止那边的我。我身上一阵发冷。

    这时我发觉这小子在笑,被我殴打当中还朝我阴阳怪气地冷笑,打得越凶他笑得越厉害。最后他鼻子出血,嘴唇裂开流血,但仍呛着自己口水笑得嗤嗤有声。我想这家伙怕是脑袋失灵了,遂停止殴打,站身起来。

    四下看去,发现黑吉他倚在鞋柜横头。我扔下仍在笑的汉子不管,过去把吉他盒撩在地板上,打开卡口,掀开盒盖。里面什么也没有,空的!没有吉他,没有蜡烛。汉子见了,边咳边笑。我陡然~阵胸闷,仿佛建筑物中闷热的空气顿时变得令人难以忍受。霉气味儿、身上出汗的感触、血和口水味儿,以及自己心中的愤怒与憎恶,一切一切都变得令人忍无可忍。我开门出去,又把门关上。周围依然没有人影,只见一只褐色的大猫看也不看我一眼穿过空地。

    我打算趁无人盘问时溜出这地段,但弄不清哪个方向,边约摸边走,最后还是找到了开往新宿方面的都营公共汽车站。我想在车来之前好歹平息一下呼吸,清理一下脑袋。然而呼吸照样紊乱,脑袋也无从清理。我不过想着人们的面孔而已,我在头脑中这样重复道,不过如同舅舅做过的那样在街头打量行人面孔而已,不过想从最简单的迷团解起而已。跳上汽车,乘客们一齐朝我看来。他们惊愕地看我一会,随后很不自在似地移开目光。我以为是脸上病的关系,好半天才意识到原来由于我白衬衣溅有血迹(尽管几乎全是鼻血)和我手中握着棒球棍。我下意识地把棒球棍带了来。

    终归我把棒球棍拿回家扔进壁橱。

    这天夜里,我通宵未眠。时间越长,被汉子用棒球棍打中的肩膀和左臂越是肿胀,阵阵作痛,右手也总是有一次一次又一次殴打那汉子时的感触。墓地,我发觉右手依然接得紧紧的做格斗状。我想松开,可手偏不听使唤。首先我想睡一觉。而若如此睡去,必做噩梦无疑。为使心情镇定下来,我去厨房坐在餐桌前去喝舅舅剩下的威士忌,用盒式磁带听安详的音乐。我很想同谁说话,希望有人向我搭腔。我把电话机搬上餐桌,连续望几个小时。我期待有人打电话给我,谁都可以,是人就可以,纵使那个谜一样的奇妙女郎也可以。谁都可以,再无聊的脏话也可以,再不吉利的恶言恶语也可以。总之我想有人跟我说话。

    然而电话铃硬是不响。我把瓶里差不多剩有一半的威士忌全部喝干,外面天亮后上床睡了。睡前我暗暗祷告:保佑别让我做梦,让我睡在一片空白中,只今天一天足矣。

    但我当然做梦了,且是预料中的噩梦。那个手拎吉他盒的汉子来了,我在梦中采取与现实完全相同的行动:盯梢,打开宿舍门,被他一棍打中,继而由我打他,打、打、打。但从这里开始跟事实不同起来。我打完站起身后,汉子仍然淌着口水,一边大笑一边从衣袋取出刀来。刀很小,样子甚是锋利。刀刃在窗帘缝泻进的一缕夕晖下闪闪发出骨头般的白光。但他并未拿刀冲我刺来。他自己脱去衣服,赤身裸体,简直像削苹果皮一般刷刷剥起自己的皮肤。他大声笑着剥得飞快。血从肌体滴下,地板现出黑乎乎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血池。他用右手利左手的皮,又用剥得鲜血淋漓的左手剥右手的皮,最后数个人成了鲜红鲜红的肉块。然而成肉块后他仍然张开黑洞洞的嘴笑。唯独眼球在肉块中白亮亮地大角度转动不已。不久,被剥下的皮件随着高亢得不自然的笑声吱吱作响地朝我爬来。我想跑,但腿动不了。那皮肤爬到我脚前,慢慢爬上我的身体,旋即由上而下血淋淋罩住我的皮肤。汉子那粘乎乎的满是血水的皮一点点,(在我皮肤上,合在一起。血肉模糊的气味充溢四周。那张皮如薄膜一般盖住我的脚、我的躯干、我的脸。稍顷眼前变黑,仅有笑声空瓮瓮回响在黑暗中。随即我睁眼醒来。

    醒来时,头脑乱作一团,战战兢兢。好半天连自身存在都难以把握。手指瑟瑟发抖。但与此同时,我得出了一个结论:

    我选不了,也不该逃。这就是我得出的结论。不管逃去哪里,那个都必定尾随追来,哪怕天涯海角。18来自克里他岛的信从世界边缘跌落的人好消息是以小声告知的

    反复思考,最后我还是没去克里他岛。曾是加纳克里他的女子动身去克里他岛前一个星期——正好一个星期——提着满满装着食品的纸袋来我家给我做了晚饭。吃晚饭时我们几乎没怎么正经交谈。吃罢收拾好后,我说觉得好像很难和你一道去克里他岛。她没怎么显出意外,顺理成章地接受下来。她一边用手指挟着前额变短的头发一边说:

    “非常遗憾您不能一起去,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放心,克里他岛我一个人可以去。我的事您不必挂念。”

    “出发准备都做好了?”

    “需要的东西基本齐全了。护照、定机票、旅行支票、皮箱。算不上大不了的行李。”

    “姐姐怎么说的?”

    “我们是对十分要好的姐妹,远离叫人很不好受,两人都很难过。不过加纳马尔他性格刚毅,脑袋又灵,知道怎样对我有利。”随即她浮起优雅的微笑着我的脸,“你是认为还是留下来好噗?”

    “是啊。”我说。然后起身拿水壶烧水准备冲咖啡。“是那样觉得的。近来我想来着,我固然可以从这里离开,却不能从这里逃离。有的东西哪怕你远走天涯也是无法从中逃离的。我也认为你去克里他岛合适,因为可以在多种意义上清算过去,从而开始新的人生。但我情况不同。”

    “指久美子?”

    “或许。”

    “你要在这里静等久美子回米?”

    我倚着洗碗池等水开。但水总不肯开。“老实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好。没有线索什么也没有。但有一点点我慢慢想通了,那就是有什么非做不可。光坐在这里柏等久美子回来也不是办法。既然希望久美子重新返回,我就必须以自己的手持清很多很多事情。”

    “但又不知怎么办好是吧?”

    我点头。“我可以感觉出有什么东西正在我身边一点点成形。虽然很多事情还都模糊不清,但里边应该存在类似某种联系的东西。当然,不能生拉硬扯。只有等待时机,等待事情再多少变得清晰一点,我想。”

    加纳马尔地妹妹双手摆在桌面,就我说的想了想,说:“不过等待可不是那么好玩的哟!”

    “那怕是的。”我说,“恐怕比我现在预想的要难以忍受得多。毕竟孤零零剩在这里,各种问题都悬而未决,且又只能死死等待不知是否真能到来的东西。坦率地说,可能的话我也恨不得把一切扔开不管,和你同去克里他岛,一走了之。很想忘掉一切,开始新的生活。为此旅行箱都买了,护照用的相片也照了,东西也整理了。真的是打算离开日本。可我又怎么都抖落不掉一种预感一种感触,总觉得这里有什么需求自己。我所说的‘不脱逃离’就是指这个。”

    加纳马尔他的妹妹默默点头。

    “表面看来,事情是单纯得近乎荒唐。妻子在哪里弄个情夫出走了,并提出离婚。如绵谷升所说,这是世上常有的事。或许不如干脆和你一块儿去克里他岛,忘掉一切开始新的人生,而不必这个那个枉费心机。问题是实际上事情并不像表面那么单纯,这点我很清楚。大概绵谷升也清楚。那里边藏着我不知道的什么。而我就是要尽~切努力把它拖到光天化日之下。”

    我放弃煮咖啡的念头,炼掉壶下的火,折回餐桌,看着对面加纳马尔他妹妹。

    “如果可能的话,我想要回久美子,要用自己的手把她拉回这个世界。不然我这个人可能将继续损磨下去。这我已逐渐明白了一些,尽管仍模糊不清。”

    加纳马尔他妹妹看着餐桌上自己的双手,又扬脸看我。没涂口红的嘴唇闭成一道直线。稍顷,她开口了:“正因如此,我才想把您领去克里他岛。”

    “为了不让我那样做?”

    她微微点头。

    “为什么不让我那样做?”

    “因为危险。”她以沉静的语调说,“因为那是危险地方。现在还来得及返回。咱俩去克里他岛算了,在那里我们是安全的。”

    我茫然看着没涂眼睑没沾假睫毛的全新的加纳克里他的脸。看着看着,一瞬间竟闹不清自己现位于何处。一团浓雾样的东西突如其来地把我的意识整个围在核心。我迷失了我自己。我被我自己抛弃。这里是哪里?我到底在这里干什么?这女子是何人?但我很快返回现实:我坐在自家厨房餐桌旁,我用厨房毛巾擦了把汗,我的头有点儿晕。

    “不要紧吗,冈田先生?”以往的加纳克里他关切地问。

    “不要紧的。”我说。

    “哎,冈田先生,我不知道你能否要回久美子。即使实际要了回来,也根本无法保证你或久美子重新获得幸福。任何事物恐怕都不可能完全恢复原貌。这点你考虑了吗?”

    我在眼前并拢十指,又松开。周围不闻任何堪称声响的声响,我再次把自己收回自我之中。

    “这点我也考虑了。事物既已破损,再怎么折腾怕也难以完全修复,修复的可能性或者说概率也许很小。但是,不完全为可能性和概率所左右的东西也是存在的。”

    加纳马尔地妹妹伸手轻碰我在桌面上的手。“如果您已对各种情况做好精神准备,留下也未尝不可。这当然是由您来决定的事。不能同去克里他岛对我固然遗憾,但您的心情我完全理解了。往后怕有很多事情发生在您身上,请不要把我忘了。好么,有什么的时候请想起我来,我也会记着您。”

    “肯定想起你的。”我说。

    曾是加纳克里他的女子再次紧闭嘴唇,久久在空间搜寻字眼。之后以极其沉静的声音对我说道:“听我说冈田先生,您也知道,这里是充满血腥味儿的暴力世界,不是强者就休想生存。但与此同时,静静侧耳倾听而不放过任何哪怕再小的声音也是至关重要的。明白么?在大多情况下,好消息是以小声告知的,请记住这点。”

    我点头。

    “但愿您能找到你的发条,抒发条鸟!”曾是加纳克里他的女子对我说,“再见!”

    8月也近尾声时,我接到来自克里他岛的明信片。上面贴着希腊邮票,盖着希腊语邮戳,无疑来自曾是加纳克里他的女子。因为除她我想不起会有什么人从克里他岛寄明信片给我。但上面没写寄信人名字。我思忖大概新名还没定下。没有名字的人自然无从写自己的名字。岂止没写名字,词句一行也没有。只用圆珠笔写着我的姓名地址,只盖有克里地岛邮局投递戳。背面彩色摄影是克里他岛海岸风光。三面石山,一道雪白的细长海滩,一个坦胸露乳的年轻女郎在上面晒太阳。海水湛蓝~片,天空飘着严然人工制作的白云。云很厚实,上头大约可以走人。

    看来曾是加纳克里他的女子到底好端端到了克里他岛。我为她欢喜。想必不多时日即可觅得新的名字,找到新的自己和新的生活。但她没有忘记我,来自克里他岛这一行字也没有的明信片告诉了我这点。

    为消磨时间,我给她写信。但不晓得对方地址,名字也没有。所以这是一封原本就不打算发出的信。我只是想给谁写信罢了。

    “好长时间没得到加纳马尔他的消息了。”我写道,“她也好像从我的世界里利利索索地消失了。我觉得人们正一个接一个从我所属的世界的边缘跌落下去。大家都朝那边径直走去、走去,倏然消失不见,大概那边什么地方有类似世界边缘的什么吧。我则继续过着毫无特征的日子。由于太没特征,前一天与下一天之间的区别都渐渐模糊起来。不看报,不看电视,几乎足不出门,顶多不时去一次游泳池。失业保险早已过期,眼下正坐吃山空。好在生活开支不大(同克里他岛比也许大些),加上有母亲遗留的一点存款,短期内尚不至断炊。脸上那块病也没什么变化。老实说来,随着时间的流逝,对它我已逐渐不甚耿耿于怀了。假如必须带着它走完以后的人生旅程,带着它走下去就是。也许它就是此后人生途中必须带有的东西,我想。为什么我也不知道,只是总有这么一种感觉。但不管怎样,我都在此静静地侧耳倾听。”

    有时我想起同加纳克里他睡觉的事。奇怪的是那段记忆竟很依稀。那天夜里我们抱在一起交欢几次,这是无误的事实。然而数周过后,类似实实在在的感触样的东西都从中脱落一空,我没有办法具体想起她的肢体。连怎样同她交合的也已记不真切。相对说来,较之那天夜里的现实记忆,以前在意识中即在非现实中与之交清的记忆于我反倒鲜明得多。她身穿久美子连衣裙在那不可思议的宾馆一间客房中骑在我身上的身姿联翩在我眼前历历浮现出来。她左脱戴一对手阈,喳喳发出很脆的音响。她身上那件久美子连衣裙的下摆撩抚我肢体的感触也记得真真切切。但不觉之间,加纳克里他由一个我所陌生的谜一样的女郎偷梁换柱。身穿久美子连衣裙骑在我身上的,原来是几次打电话给我的谜一样的女郎。那已不再是加纳克里他的下部,而换成那个女郎的。这瞒不过我,因温度和触感不同,恰如踏入另一不同房间。“一切都忘掉。”女郎对我悄声低语,“像睡觉,像做梦,像在暖融融的泥沼里歪身躺倒。”接着,我一泻千里。

    那显然意味着什么。正因为意味什么,记忆才远远超过现实而栩栩如生留在我脑海里。可是我还不能理解其含义。我在这记忆永远周而复始的再现中静静闭起眼睛,唱叹一声。

    9月初,站前那家洗衣店打来电话,说送洗的衣服已经可以了,叫我去取。

    “送洗的衣服?”我问,“没送洗什么衣服呀……”

    “可这里有的嘛,请来一趟。费交过了,取就行了。是冈田先生吧?”

    是的,我说,电话号码也确是我家的。我半信半疑去了洗衣店。店主人依旧一边用大型收录机播放轻音乐一边熨烫衬衫。站前洗衣店这小小世界全然没有变化。这里没有流行,没有变迁,没有前卫,没有后卫,没有进步,没有倒退,没有赞美,没有辱骂,没有增加,没有销敛。此时放唱的是巴特·巴卡拉克。曲名是《通往圣约瑟的路》。

    进得店,洗衣店主人手拿熨斗不无困惑地盯视一会我的脸。我不明白他何以对敝人面孔如此目不转睛。随即意识到是那块病的缘故。也难怪,见过之人的脸上忽然生出病来,任凭谁都要吃惊。

    “出了点事故。”我解释道。

    “够你受的。”店主说,声音真像充满同情。他看一会手里熨斗,这才轻轻放在熨斗架上,仿佛在怀疑是自己熨斗的责任。“能好,那个?”

    “难说啊/

    接下去店主把包在塑料袋里的久美字衬衫和裙子递给我。是我送给加纳克里他的衣服。我问是不是一个短发女孩放下的,这么短的头发——我把两个手指离开3厘米左右。店主说不是不是,是头发这么长的,旋即用手比一下肩,“一身茶色西装裙一项红塑料帽,付了费,叫我打理好后给府上打个电话。”我道声谢谢,把衫裙拿回家来。衣服本是我送给加纳克里他的,算是买她身体的“费用”,况且还回来也已没用。加纳马尔他何苦把衣服送去洗衣店呢?我不得其解。但不管怎样,还是连同久美子其他衣服整齐放进了抽屉。

    我给间官中尉写信。大致说了我身上发生的事。对他来说未免是一种打扰,但我想不出其他可以写信的对象。我先就此道歉。接着写道久美子在您来访同一天离家出走了;此前同一个男的睡觉达数月之久;事后我下到附近一口井底想了三天;现在形影相吊住在这里;本田先生送的纪念物仅是个空盒。

    一周后他寄来回信。信上写道:不讳地说那以来自己也很是不可思议地对您放心不下,觉得本应同您更加开诚布公地多聊聊_才是。这点使我很感遗憾。那天我的确有急事,不得不在天黑前赶回广岛。好在能得到您的来信,在某种意义上是件高兴的事。我在想,或许本田先生是有意让我同您相见,或许他认为两人相见对我对您都有益处。惟其如此,才以分赠纪念物为名让我前往见您。这样我想给您空盒作为纪念这点方可得到解释。也就是说,本田先生叫我送纪念物的目的在于让我到您那里去。“您下到井底使我大为惊讶。因为我仍对井心往神驰。如果说遭遇那场大难已使我对看井都心有余悸自是容易理解,但实际并非那样,至今我在哪里看到井都情不自禁往里窥看。不仅如此,如若井里没水,甚至想下到里边。也许我始终希求在那里遇到什么,也许怀有一种期待,期待下井静等时间里会有幸同什么邂逅。我并不认为自己的人生会因此重获生机。毕竟我已垂垂老矣,不宜再有如此期待。我求索的是,我已经失却的人生意义——它是为何失去如何失去的。我想亲眼看个究竟。若能如愿以偿,我甚至觉得纵然使自己比现在失去的更多更深也心甘情愿,甚至想主动承受这样的重荷,尽管不知有生之年尚存几许。

    “您太太的离家出走,作为我也深感不忍。对此我实在不大可能向您提供如此这般的建议。漫长岁月我一直生活在没有爱情没有家室的环境中,不具有就此发表意见的资格。倘若您多少怀有想暂且等待太太回归的心情,像现在这样静等下去我想未尝不是正确的选择。如果您征求我的意见,这也就算是一点吧。被人不辞而别独自留守故地,的确很不好受,这我完全懂得。不过在这个世界上,最残酷的莫过于寂寥感——别无所求的寂寞。

    “如果情况允许,近期内我还想赴京一次,但愿届时能见到您。而眼下——说起来窝囊——正患一点脚病,痊愈还需一些时日。注意身体好好生活广

    笠原May来找家已是8月末的事了——已许久没出现在我眼前——像往常一样翻过围墙,跳进院子,叫我的名字,两人坐在檐廊说话。

    “暖,拧发条鸟,知道么?空房子昨天扒了,宫胁家的房子。”她说。

    “那么说,是有人买那块地了?”

    “呢——,那就不晓得了。”

    我和笠原May一起顺胡同来到空房后院。房子确在进行解体作业。六七个戴安全帽的工人,有的拆卸木板套窗和玻璃窗,有的往外搬运洗碗槽和电气器具。两人观望一会工人们的劳作。看情形他们早就习已为常,几乎没人开口,只管极为机械地闷头干活。寥廓的天空迄通几抹传达金秋气息的直挺挺的白云。克里他岛秋天是什么样子的呢?也有同样的白云飘移不成?

    “那些人连井也要毁掉广笠原*。y问。

    “有可能。”我说,“那东西留在那里也没用处,何况还危险。”

    “也许有人还要进去的。”她以相对一本正经的神情说道。目睹她晒黑的面庞,我真切记起她在海暑蒸人的院子里舔我那块病时的感觉。

    “终归没去克里他岛?”

    “决定留在这里等待。”

    “久美子阿姨上次不是说不再回来了么,没说?”

    “那是另一个问题。”

    笠原May眯细眼睛看我的脸。一眯眼睛,眼角疤痕变得深了。“抒发条鸟,干吗跟加纳克里他睡呢?”

    “因为需要那样。”

    “那也是另一个问题噗?”

    “是的吧。”

    她叹口气,说:“再见,拧发条乌,下次见。”

    “再见。”我应遵。

    “跟你说,拧发条鸟,”她略一迟疑,补充似地说,“往下我可能返校上学。”

    “有情绪返校了?”

    她微微耸下肩,说:“另一所学校。原先那所怎么都懒得返回。那里离这儿远点儿,暂时你也很难见得到了。”

    我点下头,从衣袋掏出柠檬糖扔到嘴里。笠原May四下扫一眼,叼烟点燃。

    “哎抒发条鸟,跟很多女人睡觉有意思?”

    “不是那样的问题。”

    “这已听过了。”

    “晤。”我不知再说什么好。

    “算了,那个。不过由于见到你,我总算有情绪返校上学了,这倒是实话。”

    “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说着,笠原May再次往眼角聚起皱纹看我,“怕是想回到稍地道些的世界了吧。跟你说,拧发条鸟,和你在一起我觉得非常非常开心,不是说谎。就是说,你本身虽然非常地道,而实际做的却非常不地道。而且,怎么说呢……哦,富有意外性。所以在你身旁一点也不无聊,这对我实在求之不得。所谓不无聊,就是木必胡思乱想对吧?不是吗?在这点上,很感谢有你在身边。不过坦率地说,有时又觉得累。”

    “如何累活?”

    “怎么说好呢,一看见你那样子,有时就觉得好像是为我在拼命跟什么搏斗。说起来好笑,一这么觉得,就连我也和你一起浑身冒汗。懂吗?看上去你总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什么都像与己无关。其实不然。你也在以你的方式全力拼搏,即使别人看不出来。要不然根本不至于专门下井,对吧?不用说,那不是为我,说到底是为找到久美子阿姨才那么气急败坏狼狈不堪地和什么捉对厮打。所以犯不上我也特意陪你冒汗。这我心里十分清楚,但还是觉得你肯定也是在为我那么拳打脚踢,觉得你尽管是在为久美子阿姨拼命努力,而在结果上可能又是在为很多人抗争。恐怕正因为这样你才有时候显得相当滑稽,我是有这个感觉。不过,抒发条鸟,一瞧见你这副样子,我就觉得累,有时候。毕竟你看上去没有半点获胜希望。假如我无论如何也要赌哪一方输赢的话,对不起,必定赌你是输方。喜欢固然喜欢你,可我不愿意破产。”

    “这我十分理解。”

    “我不愿意看你这么一败涂地,也不愿意再继续流汗,所以才想返回多少地道些的世界去。可话又说回来,假如我没在这里遇到你,没在这空房前面遇到你,我想自己肯定还在不怎么地道的地方得过且过。从这个意义上说,可算是由于你的缘故。”她说,“你这拧发条鸟也不是丁点儿用也没用的。”

    我点下头。真的好久都没受人夸奖f。

    “暖,握下手好么?”笠原May道。

    我握住她晒黑的小手,再次意识到那手是何等地小。还不过是个孩子,我想。

    “再见,拧发条鸟!”她重复道,“干吗不去克里他岛?干吗不逃离这里?”

    “因为我不能选择赌博。”

    笠原May拿开手,像看什么奇珍异品似地看一会我的脸。

    “再见,拧发条鸟,下次见!”

    十余天后,空房彻底拆掉了,只剩得一块普通空地。房子吹气似地无形无影,井也理得没了一点痕迹,院里的花草树木被连根拔除,石雕鸟也不知搬去了哪里。肯定被扔到了什么地方。对鸟来说或许那样倒好些。把院子与胡同隔开的简易篱笆也被高得看不见里面的结结实实的板墙代替了。

    10月中旬的一个下午,我一个人在区营游泳池游泳的时候,看见了幻影。游泳池平时总是播放背景音乐,那天播放的是弗兰克①。大约是《梦》和《少女的忧郁》等古典。我一边半听不听地听着,一边在25米泳道一个来回又一个来回缓缓游动。幻影便是这时看见的,也许是神灵的启示。

    暮然意识到时,自己已置身于巨大的井中。我游的不是区营游泳池,而是井底。包拢身体的水滞重重温吞吞的。除我别无一人,四下里的水发出与平时不同的奇妙回响。我停止游泳,静静浮在水面缓缓环视四周,尔后仰卧向头上看去。由于水的浮力,我毫不费力地浮在水面,周围黑漆漆的,只能看见正上方切得圆圆的天空。奇怪的是并不使人害怕。这里有井,井里现在浮着我,我觉这是十分自然的事,反倒为此前没注意到这点感到费解。这是世界所有井中的一口,我是世界所有我中的一个。

    切得圆圆的天空亮晶晶闪烁着无数星斗,宛如宇宙本身变成细小的碎屑四溅开来。在被层层黑暗拥裹着的天井上,星星们寂无声息地竖起锐利的光锥。我可以听到风掠过井口的声音,可以听到一个人在风中呼唤另一个人。呼唤声仿佛很久以前在什么地方听过。我也想朝那呼声发出回音,但发不出,大概我的声音无法振颤那一世界的空气。

    并深不可测。如此一动不动向上看去,不觉之间竟好像自己大头朝下从高耸的烟囱顶端俯视烟囱底。但心情却安然而平静——许久许久没有这种心境了。我在水中慢悠悠舒展四肢,大口大口呼吸。体内开始升温,就像有什么从下面悄然支撑一样变得轻飘飘的。我是在被簇拥、被支撑、被保护着。

    也不知过去多少时间。不久,黎明静悄悄降临。围着圆形井口出现的若明若暗的紫色光环不断变换色调,徐徐扩展领域,星星们随之失去光彩。虽然尚有几颗在天空一隅挣扎片刻,终归也还是黯然失色,继而被一把抹去。我仰面躺在重重的水面,凝神注视那轮太阳。并不眩目,我两眼好像戴有深色太阳镜,被某种力保护着免受太阳强烈光线的刺激。

    片时,当太阳升到井口正上方的时候,巨大的球体开始出现些微然而明确的变化。而在此之前有一奇妙瞬间,仿佛时间中轴猛然打了一个寒战。我屏息凝目,注视将有什么情况发生。须臾,太阳右侧边缘出现一块恁样的黑斑。小小的黑斑浑如刚才初升的太阳蚕食黑夜一般一点一点削减太阳的光辉。日食!我想,眼前正发生日食。

    但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日食。因为黑德在大致压住太阳半边时突然中止蚕食,并且黑德不似通常日食那样有明晰漂亮的轮廓。虽明显以日食形式出现,实际又难以称之为日食。然而我又想不出该以怎样的字眼称呼这一现象。我像做罗沙哈实验①时一样眯起眼睛试图从那德形中读出某种意味。但那既是形又不是形,即是什么又什么也不是。一眨不眨直视病形时间里,我竟对自身存在渐渐失去自信。我几次深呼吸调整心脏跳动,而后在沉重的水中缓缓移动手指,再度确认黑暗中的自己自身。不要紧,没问题,我无疑是在这里。这里既是区营游泳池又是井底,我在目睹既是日食又不是日食的日食。

    我闭上眼睛。一闭眼,可以听到远方含混不清的声音。起初很弱,听见听不见都分不甚清,又很像是隔壁传来的人们卿卿喳喳的低语。而不多时,便像调对收音机波段时一点点有了清晰音节。好消息是以小声告知的,曾是加纳克里他的女子说过。我全神贯注例起耳朵,力图听清那话语。但并非人语,是几匹马交相发出的嘶鸣。马们在黑沉沉的什么场所对什么亢奋似地厉声嘶鸣,打着响鼻猛力刨击地面。它们像是在以种种声音和动作迫不及待向我传递某种信息。然而我不得其解。问题首先是这种地方为什么会有马?它们要向我诉说什么呢?

    莫名其妙。我依然闭目合眼,想象那里应该有的马们。我想象出的马们全部关在仓房里,躺在稻草上口吐白沫痛苦挣扎。有什么在残酷折磨它们。

    随后,我想起马死于日食的说法。日食置马于死地。我是从报纸上看到的,还讲给久美子听。那是久美子晚归我扔掉炒菜那个夜晚。马们在愈发残缺的太阳下不知所措,惶恐不安,它们中的~部分即将实际死去。

    睁眼一看,太阳已经消失,那里已空无所有,唯独切得圆圆的虚空悬浮头上。此刻沉默笼罩井底,深重而强劲的沉默,仿佛可以将周围一切吸入其中。俄顷我变得有些透不过气来,大口往肺里吸气。气里有一种气味。花味儿,是大量的花在黑暗中释放的富有诱惑力的气味儿。花味儿始而虚无缥缈,犹如被强行扭落的残梦的余韵;但下一瞬间便像在我的肺腑中得到高效触媒似地变得浓烈起来,势不可挡增殖下去。花粉如细针猛刺我的喉咙、鼻孔和五脏六腑。

    和208号房间黑暗中荡漾的气味儿相同,我想。茶几上大大的花瓶。花瓶中的花。还微微混合着杯中的威士忌味儿。奇妙的电话女郎——“你身上有~个致命的死角。”我条件反射地环顾四周。冥色深沉,一无所见。可是我分明感觉得出,感觉得出刚才还在这里的气息。极短时间里她在此和我共同拥有黑暗,而留下花香作为她存在过的证明离去。

    我屏息敛气,继续在水面静静飘浮。水仍在支撑我的体重,就好像心照不宣地鼓励我存在于此。我在胸口悄然叉起十指,再次闭起眼睛,集中注意力。耳畔响起心脏跳动的声音。听起来仿佛别人的心跳。但那是我的心音,只不过来自别的什么地方。你身上有一个致命的死角,她说。

    不错,我是有一个致命的死角。

    我在对什么视而不见。

    她应该是我十分熟悉的人。

    俄而一切昭然若揭,一切都在刹那间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光天化日下事物是那样鲜明,那样简洁。我很快吸了口气,徐徐吐出。吐出的气犹过火的石头又硬又热。毫无疑问,那女郎是久美子。岂非稍一动脑就一目了然的吗?完全是明摆着的事!是久美子从那奇妙房间发疯似地向我连续传送一条——仅仅一条——信息:“请找出我的名字来”。

    久美子被禁闭在黑洞洞的房间里,希求被人救出。而能救她出来的除我别无他人。大千世界只我一人具有这个资格。因为我爱久美子,久美子也爱我。那个时候只要找找出她的名字,是应该可以用里边隐蔽的通道把久美子救出那个黑暗世界的。然而我未能找出。不仅如此,还对她呼叫我的电话全然置若罔闻,尽管这样的机会今后可能不再。

    不久,几乎令人战栗的亢奋悄然退去,代之以无声袭来的恐怖。周围的水迅速变冷,水母样滑溜溜的畸形物朝我合拢过来。耳中充满心跳很大的声响。我可以历历记起自己在那房间里看得的一切。那个人干硬的敲门声仍然附在耳鼓,匕首在走廊灯光下那白亮亮的一闪至今仍使我不寒而栗。那大约是久美子身上某处潜伏的光景。而那黑房间说不定就是久美子本身拥有的黑暗区域。我吞了下口水,竟发出仿佛从外测叩击空洞般的瓮声瓮气的巨响。我害怕那空洞,同时又害怕填满这个空洞。

    但恐怖不久也一如来时很快退了下去。我把僵冷的气体慢慢吐往肺外,吸入新的空气。周围的水开始一点点升温,身体底部随之涌起一股近乎喜悦的崭新感情。久美子说恐怕再不会见我了。久美子是唐突而果断离我而去的,但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她并非抛弃我。相反,实际上她在切切实实地需要我,急不可耐地寻求我。却又因某种缘由无法说出口来。唯其这样,才采取各种方法变换各种形式拼命向我传送某种类似机密的信息。

    想到这里,我胸口一阵发热,原先冻僵的几块东西似乎正在崩毁正在融化。般般样样的记忆、情结、感触合为一体涌来,卷走我身上的感情块垒。融化后冲下的东西同水静静混在一起,以淡淡的薄膜慈爱地拥裹我的全身。那个就在那里,我想,那就在那里,在那里等待我伸出手去。需花多长时间我不知道,需花多大气力我也不知道。但我必须停住脚步,必须设法向那个世界伸出手去。那是我应该做的。必须等待的时候,就只能等待,山田先生说。

    钝钝的水声传来,有人像鱼一样刷刷朝我游近,用结实的臂膀抱住我的身体。是游泳池负责安全的工作人员。这以前我同他打过几次招呼。

    “你不要紧吗?”他询问。

    “不要紧。”我说。

    原来不是巨大的井底,而是平日25米泳道的游泳池。消毒水味儿和天花板折回的水声刹那间重新进入我的意识之中。池边站几个人看我,以为我出了什么事。我对安全员解释说脚抽筋了,所以浮在那里不动。安全员把我托出水面,劝我上岸休息一会。我对他说了声谢谢。

    我背靠游泳池壁,轻轻闭起眼睛。幻影带来的幸福感仍如一方阳光留在我心中。我在那方阳光中想:那就在那里。并非一切都从我身上脱落一空,并非一切都被逼人黑暗。那里仍有什么。仍有温煦美好的宝贵东西好端端剩留下来。那就在那里,这我知道。

    我或许败北,或许迷失自己,或许哪里也抵达不了,或许我已失去一切任凭怎么挣扎也只能徒呼奈何,或许我只是徒然掬一把废墟灰烬唯我一人蒙在鼓里,或许这里没有任何人把赌注下在我身上。“无所谓。”我以轻微然而果断的声音对那里的某个人说道,“有一点是明确的:至少我有值得等待我有值得寻求的东西。”

    之后,我屏住呼吸,侧耳谛听那里应该有的低微声响。在水花声音乐声人们笑声的另一侧,我的耳朵听得无声的微颤。那里有谁在呼唤谁,有谁在寻求谁,以不成声音的声音,以不成话语的话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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